第二十一章 解梦
陆沉渊与钱大海自伙房中并肩而出,还未行至柜台,便听得邻近一桌,有几个本地闲汉正自阴阳怪气地高声说笑。
其中一人斜眼觑着角落里那四个新住进来的外乡大汉,朗声道:“哎,我说哥几个,听闻近海那边的听潮阁,才是观潮的最佳去处,想必那儿的房钱,也是寸土寸金罢?”
他身旁一人立刻会意,接口笑道:“那是自然!我可听说了,今儿个便有几位好汉,嫌那儿风水太好,镇不住自家的气运,特地挪到咱们这万民滩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番话说得是夹枪带棒,满堂之人,谁听不出是在讥讽那四个大汉被人从近海那边的上等客栈赶了出来?
登时便有不少人投去戏谑的目光。
那四名大汉本是江湖散修,最重脸面,此刻被这般当众奚落,如何能忍?
其中一个性子最是火爆的络腮胡子,“啪”的一声将酒碗重重顿在桌上,震得碗中酒水四溅,怒喝道:
“你这厮放的什么屁!我等兄弟是瞧着此处清净,才愿屈尊于此,与那帮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挤在一处,反倒污了咱们的耳朵!”
那闲汉嘿嘿一笑,道:“好汉说得是。想来也是,听潮阁那等地方,去的都是宗门贵胄、世家子弟,身上随便一件佩饰,怕都比咱们寻常人一辈子的嚼用还多。这等人,咱们确实是惹不起,也比不过。”
他这话明着是自谦,实则更是将那几个大汉往“穷酸”二字上引。
那络腮胡子登时被激得满面通红,脖颈青筋暴起,霍然起身,指着那闲汉骂道:
“你懂个什么!金银俗物,焉能与天地奇珍相提并论?我等兄弟行走南海,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桩异宝,便是那些王公贵胄见了,也得眼红!”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众人皆知,这十年一度的望海潮,确有不少海外散修携奇珍异宝前来互通有无。
那闲汉眼中精光一闪,知是激将法奏了效,故作不信道:
“哦?不知是何等异宝,竟有这般大的口气?好汉莫不是在说笑罢。”
“说笑?”
那络腮胡子怒极反笑,挺起胸膛,傲然道,
“不妨告诉你,我等兄弟手中这件宝物,名为沧海月明玉!其内自成一轮明月,能定心神,压浊流!你这井底之蛙,可曾听过?!”
“沧海月明玉”五字一出,堂中霎时哗然。
近来这镇海川中,关于此宝的传闻早已是沸沸扬扬,众人只闻其名,未见其物,不想今日竟在此处遇上了正主。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或贪婪,或惊疑,或好奇,齐刷刷地投向那四个大汉。
那起哄的闲汉亦是一怔,随即笑道:
“原来便是几位!失敬失敬!只是好汉说得这般热闹,我等却也只是听个响儿。正所谓空口无凭,眼见为实。何不将那宝玉取出,也让我等凡夫俗子,开一开眼界?”
“正是!取出来瞧瞧!”
“让我等也沾沾仙气!”
周遭登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那络腮胡子本是血气上涌,此刻被众人这般一捧一激,反倒有些骑虎难下。
他身旁一个较为沉稳的汉子连忙拉住他,低声斥道:
“三弟,休得胡言!宝物岂可轻易示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对着四下一抱拳,沉声道:
“诸位见谅,此物干系重大,实不便当众取出。我三弟性情急躁,方才多有得罪,我在此代他赔个不是了。”
他话说得虽是客气,态度却坚决无比,任凭周遭如何鼓噪,只是摇头不应。
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便也渐渐失了兴致,各自转回头去,只是那议论之声,却是不绝于耳。
陆沉渊将这一场闹剧尽收眼底,心中却无多少波澜,只当是江湖客寻常的口舌之争。
他目光一转,正要去看钱大海的反应,心想他听闻这等异宝到了自家店中,不知该是何等欢喜。
只见钱大海脸上那副万事亨通的生意人笑容,此刻竟似凝住了一般。
他那双总是眯成一条缝的小眼,此刻不见半分喜色,反倒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忧虑与烦躁,整张脸更是愁得五官都快要挤到了一处去。
这般神情,不过一闪即逝。
待他察觉到陆沉渊的目光,脸上那份忧愁已然敛去,又换上了那副和气生财的笑脸,只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不过是他一时的错觉。
陆沉渊默然不语,只将这微末细节,牢牢记在了心底。
方才那两个馒头带来的暖意,尚未散尽,一丝疑云又悄然笼上了他的心头。
……
上官楚辞自镇魔司衙门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本欲径直返回观潮客栈,行至太白酒楼左近,却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只见那酒楼之下,人潮熙攘,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却有一处角落分外静谧。
一张破旧方桌,一面褪色布幡,上书“猜心”二字。
青衫女子斜倚在一条缺了腿的板凳上,意态慵懒,似醉非醉。
正是陆沉渊那位师父,司徒仙姑。
上官楚辞立于街角,眸光微凝,远远打量。
她对陆沉渊这位师父的来历,早已存了十二分的好奇,此刻见她这般气度,心中更是暗自称奇。
忽地,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一勾,收起折扇,来到那方桌之前。
与此同时,陆沉渊自街市另一头行来,正欲寻师父说话,一眼便瞧见那月白身影,心头一凛。
他未料到上官楚辞竟会与师父相遇,当下按捺住好奇,也不上前,只在旁侧一个卖泥人儿的摊子前蹲下,佯装挑选,一双耳朵却早已竖了起来。
只听上官楚辞语音清朗,对那女子略一拱手,笑道:
“仙姑安好。在下有一桩怪梦,萦绕于心,百思不解,不知仙姑可愿为在下解上一解?”
司徒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只将手中那朱红酒葫芦晃了一晃,淡淡道:
“你的梦,我没兴致。”
寻常人遭此冷遇,怕是早已拂袖而去。
上官楚辞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道:
“仙姑莫急。我这梦却也与这世间常人所梦,大不相同。我敢担保,仙姑听了,定会感兴趣。”
司徒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眸子,在暮色中似有流光闪烁。
她上下打量了上官楚辞一番,那目光初时平淡,继而似有精光一闪而逝,终又归于慵懒。
“哦?你且说来听听。”
上官楚辞见她应允,心中一喜,缓缓道:
“我梦见的,并非一日之幻,而是另一段奇异的人生。那人生真切无比,山川风物,人情世故,皆与此地迥异。只是……”
她顿了一顿,神色间露出一丝怅惘,
“只是这段梦,近来正渐渐变得模糊。梦中许多事,许多人,都如退潮后的沙画,任我如何追想,亦是留之不住。仙姑,可有法子,能让这梦境长存?”
司徒听罢,面上神情不变,只问道:“既是梦,便是虚妄。忘了又有何妨?”
上官楚辞摇头道:“仙姑有所不知。我曾试着将梦中见闻录于纸上,以备遗忘。”
“可奇就奇在,待我当真忘了某事,回头再看那纸上文字,竟也变得陌生起来,只识其形,不解其意了。”
此言一出,陆沉渊在旁听得心头一震。
只觉她所言之事,荒诞至极,却又与自己那仙帝之梦,隐隐有几分相似。
司徒闻言,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梦,确是奇了。”
上官楚辞亦笑道:“在下所言,句句是实,自然不敢欺瞒仙姑。”
司徒脸上的笑意却缓缓敛去。
她将那酒葫芦凑到唇边,并未饮酒,只那么静静地看着上官楚辞。
半晌,她才悠悠然地道:“你只知你这梦有趣,却不知,它真正有趣之处,究竟在何处。”
上官楚辞心中一动,敛容道:“还请仙姑指点。”
司徒将酒葫芦轻轻放在桌上,说道:
“待到有朝一日,你将那梦中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她抬起眼,一双桃花眸子平静看着上官楚辞,说出了石破天惊的后半句。
“你这个人,也就死了。”
话音落下,上官楚辞脸上那份素来自若的笑意,霎时间凝住。
……
待到已经不见上官楚辞身影,陆沉渊兀自蹲在原地,心头思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他身旁那贩售泥人儿的老者见他瞧了半晌,只道是生意上门,正欲开口招徕,陆沉渊心中却已是一动,将那只泥人儿轻轻放回摊上,向着那道青衫身影行去。
暮色四合,街市上的喧嚣便如退潮般,一点点地淡了下去,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所在,此刻只余下三三两两的晚归行人。
陆沉渊在司徒身旁站定,正自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听她眼角余光也未扫来,只将那酒葫芦凑到唇边,饮了一小口,这才悠悠然地道:
“都听到了吧?”
陆沉渊一怔,随即脸上微微一热,嘿然道:
“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司徒轻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瞧着他道:
“你这小子,心思忒也多了些。方才那番话,听听便罢,莫要往心里去。”
她顿了一顿,见陆沉渊眼中仍有迷惘之色,没好气道:
“至于你那些个神神鬼鬼的梦,能忘了,便浑忘了才是正经。”
陆沉渊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那位楚公子的梦呢?”
司徒闻言,眸光闪动,却不答话。
她又灌了一大口秋露白,淡淡说道:
“天凉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