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打酒斗诗
上官楚辞这一句话,正好刺在了陆沉渊心头最不欲人触碰之处。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直线,依旧是一言不发。
这般模样,虽无一字,却已是最好的回答。
上官楚辞心中了然,正待再说些什么,忽听得堂前一阵喝彩,原来是几个本地的文人墨客,借着酒兴,竟在此处摆下了诗擂。
一位面带傲色的锦衣公子刚刚吟罢一首七绝,虽是辞藻华丽,却终究失之堆砌,少了些风骨。
即便如此,仍是引来周遭一阵叫好。
那锦衣公子得意洋洋,环视一周,高声道:
“今岁欣逢‘望海潮’盛典,四海高贤,八方雅士,皆会于此,实乃我镇海川十年未有之盛事!”
“在下抛砖引玉,不知今日这满座豪杰之中,可还有高士愿不吝珠玉,赐教一二?”
上官楚辞瞧着他那副自鸣得意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她本无意理会这等市井间的附庸风雅,可眼角余光瞥见陆沉渊那副沉郁神情,心中忽地一动。
也罢,便让这小子瞧瞧,何谓真正的风流。
她将折扇“啪”地一收,于人丛中缓步而出。
众人见走出的是这般一位俊秀不已的白衣公子,皆是一怔,堂内竟静了一静。
上官楚辞对那锦衣公子略一拱手,朗声道:
“兄台好诗。在下初到贵地,偶闻佳句,亦是心痒难搔,便也献丑一二,为诸位助助酒兴。”
她话音清越,不疾不徐,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然则,无人瞧见,在那一派从容的表象之下,她的心神早已沉入了记忆的深海。
那片海曾是星汉灿烂,无数诗词歌赋如珍珠般触手可及。
可如今,海上却起了浓雾,许多曾清晰无比的珠光,都已变得朦胧黯淡,遥不可及。
她于这片迷雾之海中苦苦搜寻,指尖拂过一个个熟悉的残影——
是“大江东去”,还是“怒发冲冠”?
不,皆不合此刻心境。
那些曾能脱口而出的千古名句,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看得见轮廓,却抓不住精魂。
她的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
这般当众凝神苦思,乃是大忌,若稍有迟滞,便会沦为笑柄。
就在这心焦如焚的刹那,一道灵光终是破开迷雾,被她牢牢抓住!
上官楚辞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那份镇定自若的笑意,却因此更添了几分历经风浪后的潇洒不羁。
思绪百转,不过顷刻之间。
也未见她如何思索,便信口吟来。
她想起了故乡那轮同样的明月,想起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胸中万千感慨,皆化作一句悠悠长叹: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一句既出,满堂皆静。
那声音清越,似带着无尽的怅惘与疑问,直叩天心。
她不理会众人惊愕,自顾自吟诵下去,声音渐高,意境愈发开阔: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词至下半阙,意境陡转,由天外回归凡尘,那份对人间的眷恋与对离别的伤感,更是闻者断肠。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最后一字落下,满堂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片刻后,哗然一片。
“好!好诗!此句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一位老儒生激动得满面通红,竟是拍案而起。
那先前还不可一世的锦衣公子,此刻一张脸已是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手足无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上官楚辞立于满堂喝彩的中心,脸上尽是得意之色,但很快,她忽然发现好似缺了什么。
她一双妙目,早已越过所有惊叹的、拜服的脸庞,去寻那个她唯一在意的观众。
她想看他眼中的惊讶,想看他为自己而生的那一丝与有荣焉。
然而,她目光所及,皆是旁人,那条长龙之中,哪里还有陆沉渊的身影?
他竟是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了。
上官楚辞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刹那几乎要维持不住。
“这个混蛋,我演得这么卖力,他居然跑了?”
她恨恨的跺了下脚。
紧接着,这一点点孩子气的恼怒,又被更阴暗的冰冷所吞没。
刹那之间,只觉这满堂的赞誉,这所有的荣光,仿佛都成了天大的讽刺。
上官楚辞心头那份热切,登时被一盆冰水浇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凉的失落。
她忽然想,方才那首诗,自己本是烂熟于心,此刻竟也需在脑海深处苦苦搜寻,方能得见。
那些曾以为永远不会磨灭的过往,正被这个世界一点点地冲刷模糊。
总有一日,自己会再也想不起一首诗,再也记不得回家的路。
到那时,这惊才绝艳,又有何用?
这满堂喝彩,与她何干?
一股无法言容的孤独与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站在喧嚣的中心,却只觉自己是天地间最孤单的零余之人。
就在她心神失守的刹那,周遭的环境似乎发生了某种诡异的变化。
满堂的喝彩声,仿佛忽然失去了源头,不再来自那些鲜活的面孔,而是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涌来,每一声都带着刺耳的嘲弄。
紧接着,这些嘲弄之中,竟又分离出无数充满恶意的呓语。
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嘴唇,在她耳边,在她心底,用一种冰冷的语调疯狂低语。
那些声音在问她:“你是谁?”
又在嘲笑她:“你从哪里来?”
最后,它们汇聚在一起,狂喜的宣告她的结局:
“回不去了……遗忘……被吞噬……你终将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浊流!
这是浊流的声音!
上官楚辞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只觉自己心中那点维系着自身存在的“心中执火”,在这片恶意之潮的冲击下,开始剧烈摇曳,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熄灭。
她想自救,想凝神,却发现所有的念头都被那无穷无尽的疯狂呓语所淹没,心中只剩下愈发浓烈的不安与慌张。
便在她心神激荡,即将被这无边恐惧彻底吞噬之际——
一道熟悉的声音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斩断了所有的嘈杂与疯狂。
“楚公子。”
嗡!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上官楚辞猛地回首,正是陆沉渊。
所有的呓语、恶意、冰冷,都在这一声呼唤中,瞬间消融退去。
世界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酒楼喧嚣依旧,灯火温暖如初。
定神一看,只见陆沉渊手中提着一个半旧的牛皮酒囊,囊中鼓鼓囊囊,显然已装满了秋露白。
上官楚辞一时情绪万千,后怕不已,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抿了抿嘴唇,道:
“我还当陆兄不喜这般喧嚣,早已离去了呢。”
陆沉渊摇了摇头,解释道:
“方才瞧你那边正热闹,我想着柜上人多,便先去将酒打了,省得楚公子久候。”
他话说得朴实,上官楚辞听在耳中,心头却是一暖。
陆沉渊见她方才神色有异,此刻虽是笑着,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落寞,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又道:
“方才打酒的时候,我从花窗那边,也看到了满堂喝彩,以及楚公子威风八面的模样。”
“诗词方面,虽然柜台那边吵闹,却也大差不差的都听了进去。”
上官楚辞闻言,心中那点失落瞬间被填满,仿佛阴云密布的天空豁然开朗。
她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却又强行压下,用一种带着几分考较的玩味语气问道:
“哦?那你且说说,我那几句歪诗,可还能入得了陆兄的耳?”
陆沉渊回想了一下,说道:
“在下虽不懂什么诗词平仄,却听得出,公子方才那几句,与我平素听过的那些都不同。”
他顿了一顿,像是竭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后却只是用最真切的感受说了出来:
“听着你的诗,我有种很难受的滋味。感觉自己好像是站在一个很热闹的地方,身边都是人,但没有一个是自己的亲人。”
“想要回家,却又回不了家,只能孤零零的看着别人家的灯火。”
因为我是孤儿,自小便与师父相依为命,所以我能体会到这种滋味。
这句话被他留在了心里面,但是没有说出来。
上官楚辞怔在当场。
隐约间觉得自己心中之执火,仿佛因为这句话重新变得稳固。
他不懂诗,甚至可能都没听清自己吟的是什么。
可他听懂了她诗里的孤独。
听懂了她心底的乡愁。
这满堂喝彩,无人是知音。
唯有眼前这个木讷的少年,一语道破了她所有的心事。
上官楚辞只觉鼻尖一酸,眼眶竟是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生怕被瞧见这般女儿家的情态,连忙转过头去,佯装望向窗外街景,飞快地用袖角拭了一下眼角。
陆沉渊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抽了一下鼻子,以玩世不恭的语气笑道:
“呵,真是瞧不出来,陆兄于诗词一道,竟还有这般独到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