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在客栈忙碌了一天的陆沉渊自观潮客栈的后门走出,寻思那位出手阔绰的周大人给的银两还剩不少,准备到太白酒楼再买壶秋露白。

念及师父得酒后的那副餍足模样,他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轻快了几分。

行不数步,忽觉身后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缀着,不疾不徐,如影随形。

他心头一凛,猛地顿住身形,回首望去。

只见街角灯影之下,那上官楚辞一袭月白绸衫,手持白玉折扇,正自笑吟吟地望着他。

陆沉渊眉头一皱,这十年江湖闯荡,他最不喜的,便是这般无端被人窥探。

当下他面色一沉,也不兜弯子,冷冷道:“阁下跟着我作甚?”

他本以为对方会寻些托词,或是就此作罢。

却不料那上官楚辞闻言,非但不恼,反将那折扇“啪”的一声合起,在掌心轻轻一敲,竟是迈步上前,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三分。

“陆兄此言甚好!”

“好?”

只听上官楚辞笑吟吟的说道:“我闻江湖之道,以礼相待者,是为宾客;言语间不留半分情面者,方是知己。”

她顿了一顿,见陆沉渊露出迷惑的神色,唇角笑意更是动人。

“陆兄先是舍身救我,如今又这般待我,足见已不将楚辞视作外人。”

上官楚辞折扇轻摇,理所当然道:“既然是知己,那便不是我‘跟着’你,而是你我‘结伴而行’。”

“陆兄你看,换个说法,这意味便天差地别了,不是么?”

一番话说得是天花乱坠,偏又自成一套歪理。

陆沉渊只听得一愣一愣的,胸中本有的一腔不耐,被她这般一搅,竟化作了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张了张嘴,寻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只得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她身后扫了扫,问道:

“楚公子说要结伴,可你放着你那四位护卫不用,却要与我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店小二同行,这道理,我听不明白。”

这句话总算抓住了对方的破绽,让他扳回一城。

哪知上官楚辞闻言,非但没有半分窘迫,反倒对他露出了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那双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下仿佛会说话。

“有陆兄在此,这镇海川的夜路,不比有千军万马护着还安全?”

她微微偏过头,诧异的望向陆沉渊,

“还是说……陆兄觉得,自己护不住我?”

“我……”

便在陆沉渊被她一番话堵得语塞之际,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鼻青脸肿、眼眶乌青的身影,正自一瘸一拐地从一间药铺里走出。

那人衣饰虽是华贵,一张脸却已肿得如同猪头,嘴角高高鼓起,瞧来分外滑稽。

陆沉渊定睛一看,心头大震。

那人竟是昨日还不可一世的平阳侯府小侯爷,赵承德!

赵承德此刻满心只想寻个僻静处躲藏,一抬头,却正对上陆沉渊那双错愕的眼,他先是一呆。

待他目光再一转,瞧见陆沉渊身旁那位手持折扇、笑意盈盈的白衣公子时,那张本就惨不忍睹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比纸还白。

他眼中登时流露出一种见了活鬼般的惊骇欲绝,仿佛同时瞧见了两个煞神。

也顾不得身上疼痛,怪叫一声,转身便欲夺路而逃。

“小侯爷,何故行色匆匆?”

只听一声轻笑,上官楚辞身形一晃,看似闲庭信步,却已如一片流云般,悄无声息地挡在了赵承德身前。

赵承德见去路被阻,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口中哆哆嗦嗦,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楚……楚公子……我……”

陆沉渊瞧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更是震惊不已。

他看看赵承德这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势,再看看上官楚辞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已然浮上心头。

上官楚辞却似未觉他心中波澜,只转过头,对陆沉渊温和一笑道:

“陆兄,你瞧,这可真是巧了。”

她用折扇遥遥一指那抖如筛糠的赵承德,慢条斯理地道:

“昨夜见你负气离开,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小侯爷所作所为,确是有些过火。”

“于是,我便寻了个时辰,邀小侯爷至船上喝了杯茶,与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进行了一番恳切长谈。”

她口中说着“恳切长谈”,陆沉渊的目光却落在赵承德那几欲哭出来的脸上,只觉这四字当真是充满了说不尽的讽刺。

“所幸,”

上官楚辞续道,“小侯爷亦是明理之人,一番交流过后,已是幡然醒悟,对自己昨日的孟浪行径,后悔不迭。”

“我今日便厚着脸皮,来做个说客,让小侯爷向陆兄你赔个不是,此事便算揭过,如何?”

陆沉渊瞧着赵承德那副惨状,心中那份因昨日受辱而起的怒火,早已在震惊中消散了大半,只余难以置信的荒谬,道:

“不必了。”

他话音刚落,却觉上官楚辞一道和善的目光,已落在了赵承德身上。

赵承德浑身一激灵,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他生怕自己稍一迟疑,便要再经历一回昨夜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恳切长谈”。

当即也顾不得体面,对着陆沉渊颤着声求饶道:

“要的,要的!陆兄,不,陆大哥!昨日是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陆大哥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小弟一般见识!”

一声“陆大哥”,叫得是情真意切,听在陆沉渊耳中,却比什么嘲讽都来得更加震撼。

上官楚辞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陆沉渊,含笑道:

“陆兄,如此可曾解气?若是还不够……”

“够了。”

陆沉渊连忙打断,他实在不忍再看那小侯爷的滑稽惨状。

他心中明白,上官楚辞此举,是在替自己出头,是在还昨日那份“人情”。

上官楚辞见状欣慰点头,轻摇着她那把写着“天下为公”的白玉扇子,仿佛自己办成了一件美事:

“既然陆兄觉得小侯爷的诚意已然到位,我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小侯爷要记得,以后见到我陆兄,都得叫一声‘陆大哥’。”

赵承德闻言,如蒙大赦,一边连说“记得了”,一边向陆沉渊投去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一躬到地,再不多言,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处。

那背影,当真是狼狈到了极点。

陆沉渊久久没回过味。

他看着身旁这位白衣公子,心中那份惊疑,已然化作了深深的忌惮。

此人手腕之辣,城府之深,竟至于斯!

轻描淡写之间,便能将一位侯府世子整治得服服帖帖,其背后所倚仗的势力,又该是何等恐怖?

而且方才拦住小侯爷的身法,足见其不仅是个修士,而且修为必当不凡。

他想起自己昨日还在陋巷之中,对此人怀着几分救助之心,此刻想来,当真是可笑至极。

上官楚辞见他神色变幻,也不点破,只笑道:

“走罢,陆兄。你不是还要去为你的那位师父,打酒么?”

她这次没再说什么红颜知己,却故意将“师父”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陆沉渊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向着太白酒楼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