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观潮客栈
时近午牌,镇海川的“观潮客栈”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时候。
这客栈说是观潮,其实离那真正的近海听潮阁还隔着三条街,不过是占了个名头罢了。
然则十年一度的望海潮盛典在即,便是这等寻常客栈,亦是人满为患,一席难求。
陆沉渊提着一壶刚烫好的烧刀子,自人丛中灵巧地穿过,将酒稳稳放在靠窗那一桌。
他在这客栈当了十来天的帮工,早已习惯了这般忙碌。
这十年跟着师父浪迹江湖,他什么活都干过。
如今的他,早已不单为碎银几两,更看重活计本身能否为自己带来消息。
因此,他宁可在三教九流汇聚的观潮客栈当个迎来送往的店小二,也不愿去码头出那身只换铜板的死力气。
官方所说的九幽之浊阴,在修行界里叫做浊流,是修行者会发生道化的罪魁祸首。
他身上这挥之不去的诅咒,让他对那些所谓的浊流气息格外敏感。
而这即将迎来望海潮盛典的镇海川,正是观察这些修行者,无论是正道还是邪魔的最好机会。
他需要近距离观察这些修行者身上的道染,来比对自己道化时的感受。
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什么会诱发它?什么又能平息它?
这些答案书上没有、师父不说,只能靠他自己一点点试出来。
他要亲眼看,亲耳听,亲身感受,找出他们与自己身上的‘病’,究竟有何不同。
大堂角落里那一桌,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一桌围着四个外乡人,俱是身着劲装,腰间佩着兵刃,瞧着便有几分修为在身。
他们倒也不闹事,只在桌上摆了个骰盅,与一个本地的绸缎商人掷骰子赌大小,瞧着倒是寻常的消遣。
那个绸缎商人姓张,是客栈的常客,为人颇为和善,此刻却是输得满头大汗。
他面前那堆由大周仙朝通行的开元银宝所铸成的银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流入那四个外乡人的口袋。
其中一人推开牌,牌面是“天牌”对“杂九”,他嘿嘿一笑,对那张商人道:
“嘿,张老板,瞧见没?我这叫青鸟食九,开门见喜!看来今天这风水不错,是个干净的地儿。”
陆沉渊瞧得分明,那四个外乡人中,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每次摇骰,手指总会不经意地在骰盅边缘极快地一抹。
动作迅捷已极,寻常人决计瞧不出来,只当他是扶稳骰盅。
然则在陆沉渊眼中,却见他指尖上有一缕带着陈腐腥气的浑浊气流,自骰盅缝隙间悄然渗入。
那气流,与他在其他正道修士身上,偶尔感知到的道染气息截然不同。
寻常修士身上的道染,更像是一种力量失控后留下的无意识残响。
虽同样不祥,却如同一潭死水。
眼前这缕气流,却是活的。
它扭曲不定,仿佛由无数看不见的饥饿虫豸构成,充满了恶意。
不仅仅是一股力量,更像是一个拥有独立生命的寄生之物,正在贪婪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
这绝非正道修士的控物法门!
这是真正的引浊入体,是浊流邪教那些疯子的手段。
看着这灵力强度,这些邪修的实力,应该在问道九重天的第二重天,立心境上下。
就在那股浑浊气流出现的瞬间,陆沉渊只觉自己一直强压着的右手掌心,竟传来一阵难以遏制的灼热与饥渴。
皮肤之下,那几只沉睡的猩红眼球仿佛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兴奋地颤动起来,几欲破皮而出。
陆沉渊目光微微一闪。
这许是个机会。
便在他在心里默念司徒教给自己的口诀时,只听那张商人哀叹一声,又输了一局。
张商人颤抖着手,将桌上最后几枚银宝推了出去。
他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从腰间一个精致的丝绸钱袋里,倒出了一小撮闪着温润珠光的白色贝壳。
那些贝壳约莫拇指大小,其上用秘法烙印着繁复的潮汐纹路,正是镇海川本地四海商行十年一度,专为望海潮盛典发行的贝币。
一枚,便可兑足一两官银,出了这镇海川地界,却分文不值。
“几位好汉,这……这是我最后一点本钱了,再输……我可就真没法跟家里婆娘交代了。”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嘿嘿一笑,正要伸手去拿那贝壳,口中说道:
“张老板莫慌,这赌桌之上,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下一把你便能连本带利都赢回去呢?”
说着,他已将骰子抄入盅内,手腕一抖,便要再次开局。
陆沉渊端着一盘刚出炉的酱牛肉,从旁经过。
他脚下似是不小心被一张凳腿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口中“哎哟”一声,手中那盘酱牛肉便不偏不倚地朝着那赌桌飞了过去。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挡,那摇骰的动作自然也就停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沉渊的另一只手看似慌乱地在桌上一撑,手指却在那骰盅之上轻轻一叩。
“啪”的一声轻响,骰盅被他“不小心”撞得翻倒过来,三粒骰子骨碌碌滚出,恰是“一、一、二”,四点小。
“客官!客官!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一时脚滑,惊扰了各位雅兴!”
陆沉渊迭声告罪,脸上满是惶恐之色,手忙脚乱地便要去收拾那洒了一桌的牛肉。
那张商人本已面如死灰,此刻见状却是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叫道:
“小!小!是四点小!我……我这把押的是小!我赢了!”
那四个外乡人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一把揪住陆沉渊的衣领,双眼死死盯着他,脸上怒意勃发,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非人的阴冷:
“臭小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话音落下,陆沉渊只觉一股冰冷的的气息,顺着那汉子的手掌侵袭而来,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一般。
那气息充满了陈腐的腥气,与他体内的怪物沉睡时所散发出来的宏大死寂截然不同。
如果说他体内的怪物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那么这股力量,便只是一条阴沟里散发着恶臭的死水。
看似同源,但自己体内的怪物似乎在层次上更高。
陆沉渊清晰地感觉到,右手掌心下,那几只沉睡的猩红眼球猛然睁开,对于这股外来的浊流爆发出病态的渴求,发出唯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欢愉嘶鸣。
那股浊流在感受到自己体内怪物气息的时候,似乎有些惊慌失措般的发生了溃散。
“这个人身上的气息污秽驳杂,虽然能引动我的力量,却又在畏惧我的力量……”
心念急转间,陆沉渊一面调整呼吸,默念心法,拼命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怪物,一面摆出浑身发抖的模样,求饶道:
“好汉饶命!小的真不是故意的!这……这牛肉钱,小的赔!小的赔!”
他那副窝囊模样,倒真像个被吓破了胆的寻常店小二。
不过他心里面却一点不慌张,行走江湖多年,他深知一个道理——
越是阴沟里的老鼠,越是怕光。
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人绝不敢轻易撕破脸皮。
眼见这里要打起来了,客栈里头那些修士也全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张商人已将桌上的银钱尽数揽入怀中,见状忙上前打圆场:
“哎,算了算了,这小兄弟也不是有心。几位好汉,今日天色不早,咱们要不就到这儿吧?”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答,抱起银子贝壳便一溜烟地跑了。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有些惊疑不定的看了陆沉渊一眼。
方才他好像从对方的身上感觉了一丝心悸,仔细查探后发现对方确实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只道是一时错觉。
其余三人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抓不到陆沉渊半分把柄,毕竟他只是“不小心”而已。
再加上不愿意多生事端,只得悻悻然地咒骂几句,丢下几枚铜钱作茶钱,灰溜溜地离去了。
陆沉渊这才直起身子,长长地松了口气。
倒不是怕这些邪修真天不怕地不怕的打了自己。
只是怕他们真惹恼了自己体内的怪物,怕是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而且一旦场面失控,在这满是正道修士的客栈里,自己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下场比那些邪修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这样子,你好我好大家好。
低头收拾着残局,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瞥向邻桌那几个外地修士。他那远超常人的听力,早已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又是断天者的传闻。
跟着师父行走江湖的这十年来,类似的市井怪谈他听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版本。
有的说那断天者是九幽爬上来的大魔,因嫉妒仙界繁华而斩断天路;有的说他是仙界派下来考验人间的使者,因世人贪婪而降下惩罚;更有甚者,说他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某些失意修士编出来为自己修行不畅而找的借口。
这些传闻杂乱无章,自相矛盾,被大周仙朝官方斥为“无稽之谈”。
但今天这几个外地修士的交谈,却有些不一样。
只听一个略带傲气的年轻人叹气道:“师兄,这九州的天地灵气日益枯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莫说是那些散修,便是我们,若非有应师祖他老人家坐镇万仞山,修行之路怕是也要举步维艰了。”
另一人立刻压低声音斥道:“噤声!师祖名讳,岂可随意挂在嘴边!此地鱼龙混杂,须得慎言!”
陆沉渊心头一动,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几人。
只见他们身着统一的藏青色劲装,袖口用银线绣着一座险峻山峰的图样,腰间佩剑的剑穗上,都坠着一枚小小的、形如星辰的玉石。
陆沉渊心中了然。
传闻中,天渊之下,九州之上,有四颗星辰最为明亮,万古不移,是为天垣四恒。
他们是人间道的顶点,亦是凡尘众生所能仰望的极限。
而其中,坐镇北境万仞山,以剑道称雄,被誉为北宿剑魁的,正是应无阙。
原来这几人,竟是那位传说中的剑道巨擘的徒子徒孙。
怪不得他们敢于谈论那桩三千年前的禁忌之事,背靠着这等人物,自然有几分寻常修士所不具备的底气和见识。
不知觉间,陆沉渊将注意力更加集中了几分。
只听那被斥责的弟子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几句,便岔开了话题:“知道了师兄。说起来,我近日听闻一桩关于断天者的旧时秘闻,据说是从一本古籍残篇上看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哦?说来听听。”
那弟子立刻来了精神,声音压得更低,却还是瞒不过陆沉渊那常人难及的耳朵:
“那秘闻说,三千年前,曾有一位惊才绝艳的仙人,已是半只脚踏入了那传说中的仙界,却不知为何,竟在最后关头反戈一击,以无上神力,一剑斩断了仙凡通路。”
“竟有此事?!”
先前的声音惊道,“一剑……便能斩断天人之隔……我的天,这……这与神话传说中,那些开天辟地的古神,又有何异?!”
随即,他才从那份对绝对伟力的战栗中回过神来,话锋一转,重新带上了愤慨与不甘:
“可他既有此等神明般的伟力,为何要行此绝户之事?!那仙人名讳为何?如此罪人,岂能不教后人唾骂?!”
“嘘……慎言!这等人物,纵是三千年前的旧事,亦非我等可以随意议论的。我只知秘闻中将其称为罪仙……”
陆沉渊心中猛地一震,擦拭桌子的手也顿了一顿。
“罪仙……一剑斩断……”
这个细节,是他过去听过的所有版本里,都从未有过的。
那些市井流言只会模糊地归咎于大魔或神罚,从未有哪个版本敢想象,这是一个人,凭一柄剑办到的。
他脑海中,又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反复纠缠的噩梦——
那道贯穿天地的巨大裂痕,那无数双充满背叛与憎恨的眼睛,以及那个高高在上的、看不清面容的自己……
过去,他只当这是毫无根据的怪梦。
但此刻,路人无意间透露的一剑断天,竟与他的梦境产生了惊人的吻合!
难道师父那些醉后的胡话,竟是真的?
天上的伤痕也是真的?
陆沉渊不动声色,继续闷头干活,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心底。
便在此时,客栈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伙计揪着一个小乞丐的衣领,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你这小丫头片子!手脚倒是不干净,敢偷到我们观潮客栈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身上那件本该是裙子的破布早已看不出原样,脸上蹭满了黑灰,唯有一双大眼睛,因恐惧而瞪得溜圆。
她被那伙计提着后领,双脚几乎离地,吓得浑身发抖,却依然用两只小手,死死地护着怀里那个尚有余温的肉包子。
“打!给我狠狠地打!让她长长记性!”
伙计扬起手便要打,陆沉渊见此眉头一皱,正自想着自己能不能想些主意,让那可怜的小乞丐免于皮肉之苦,便听到一道略带几分懒散的声音响起。
“住手。”
是观潮客栈的掌柜钱大海。
只见他先是瞥了一眼柜台旁半人高的花瓶,这一瞬间,陆沉渊能感觉到他呼吸微不可查的急促了几分,好像怕这里的动静惊扰了什么。
钱大海背着手,慢悠悠地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板着脸对那伙计道: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没见店里还有客人么?”
说罢,他走到那小乞丐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眉头一皱,斥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学人偷鸡摸狗!”
小乞丐被他看得更是害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钱掌柜板着脸,沉默了片刻,却终究是叹了口气,对着那伙计摆了摆手。
随即,他转身从笼屉里又取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连同那小乞丐偷的那个,一同塞到他怀里,嘴里却嘟囔着:
“晦气,今天算你走运,下次再敢来偷,打断你的腿!滚吧!”
小乞丐愣愣地看着怀里的三个包子,又看了看这个面冷心热的掌柜,终是吸了吸鼻子,对着钱掌柜重重地磕了个头,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钱掌柜瞧着她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路过陆沉渊时,才忽然想起什么,对着正在擦桌子的陆沉渊和另一个伙计,抱怨道:
“你们几个,手脚都给我麻利点!”
“没看见今天风大,人多眼杂吗?把后院那块新进的上等羊羔皮给我看好了,精贵着呢!别让什么不三不四的灰尘给吹进去,糟蹋了上好的料子!”
没理会陆沉渊与伙计的反应,又走了几步后,钱大海的目光落在柜台旁那尊青釉缠枝莲纹花瓶上。
那花瓶釉色温润,是件不可多得的古物,这钱掌柜平日里看得比自己的命根子还重,每日早晚都要亲手擦拭一遍,不让其沾染半分尘埃。
这已经是客栈里人尽皆知的、掌柜的“雅好”。
陆沉渊也已见怪不怪,正欲收回目光,继续手里的活计。
便在此时,他心中却无端地一动。
在他那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中,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嘈杂大堂的杂音。
那声音极其细微,初听时,仿佛是无数根蚕丝在摩擦,又像是什么东西在隔着厚厚的墙壁,发出无声的怪异尖啸。
陆沉渊眉头微蹙,正要细辨,那诡异的杂音却忽然一变。
他清晰地听到,那摩擦声与尖啸声中,竟夹杂进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小女孩笑声。
那笑声天真烂漫,可不知为何,此刻听来,却像是被谁忽然扼住了喉咙,笑声的尾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最终化为令人头皮发麻的呜咽。
嘻……呜……
此时再看去,钱掌柜平时擦拭花瓶的动作,似乎都多了几分安抚的感觉。
当钱掌柜的手指,抚过花瓶瓶颈处某个不起眼的莲叶图案时,他的指尖忽然以难以觉察的微妙力度按压了一下。
就在那按压的瞬间,陆沉渊耳中那丝混杂着尖啸与哭笑的诡异杂音,戛然而止。
在完成了这个动作后,钱掌柜才仿佛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直起身,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副精明而和气的商人笑容,仿佛方才那个神情专注、略带神经质的人,只是陆沉渊的一场错觉。
陆沉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有种无端的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