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梦
陆沉渊猛地自那硬邦邦的板床上坐起,额角尽是冷汗,胸口起伏不定,仿佛刚自一个极深的水底挣扎上来,连喘息都带着几分溺水的艰涩。
他大口喘着气。
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
窗外月光不知何时变得粘稠冰冷,像是一层薄薄的凝固尸蜡,将柴房内的一切都照得死气沉沉。
他清晰的看到手掌心因常年干些粗活而生出的一层薄茧,然而就在他凝视的瞬间,却发生了极为恐怖的异变。
只见五根手指竟似失了骨头般,倏然软化、拉长,指节间生出薄薄的璞膜,皮肤之下更有数只没有瞳仁的猩红眼球缓缓睁开,只见它们骨碌碌地转动着,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恶意,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也打量着它们的主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只猩红的眼球正在他的血肉里缓缓转动,每一次转动,都带来一种滑腻的冰冷触感,仿佛有几条湿滑的蠕虫正在他的掌心下蠕动。
更可怕的是,一股冰冷的意志,正顺着手臂向上蔓延,试图侵入他的脑海。
那意志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贪婪、对血肉的渴望、以及对“陆沉渊”这个弱小意识的蔑视。
它想活过来,取代他。
霎时间,一股强烈的恶念,便从内心深处汩汩冒将上来。
脑海里先是浮现出镇海川渔樵耕读的景象,紧接着,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竟都化作了蝼蚁蜾虫,在自己脚下仓皇奔走。
他心中不起半分怜悯,反倒生出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仿佛这芸芸众生,不过都是供他果腹的血食……
至于那些对他这凡人而言可望不可即的修士神仙,此刻于他脑海里浮现时,也无法让他生出半点敬畏。
甚至他还很清楚,若是道行浅薄一些的,见到他现在这副模样,该害怕的反而还是他们。
“又是那个梦。”
梦里的自己立于一处无法言说的琉璃天阙之上,身周是无数星辰的残骸,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扭曲虚空。
他手中握着一柄剑。
那剑,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光,也承载了所有的罪。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却能感受到那股发自内心的滔天的悲怆与决绝。
无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哭喊、在诅咒、在哀求。
其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尤其清晰,那声音中透着被彻底背叛的难以置信。
“为什么……”
这个声音让他心头一痛,几乎要裂开来。
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挥剑了。
一剑斩落,天便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流淌着幽蓝光焰的巨大伤痕。
梦境的巨响与现实中一声惊雷重叠,也将陆沉渊彻底震醒。
看着掌心的变化,他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想要将这只手齐腕斩断的暴虐冲动,难以克制的在心底滋生。
但他没有动。
陆沉渊死死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这股仿佛来自深渊的冲动。
“心如深潭不起浪,气似游鱼不觉踪。”
“身在此处,心在此处。”
他在内心默念着师父教他的不知名的静心口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近乎停滞。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这间狭窄的柴房好像活了过来。
四壁的阴影无声地向内挤压,让本就逼仄的空间变得更加令人窒息,宛如一具正在缓缓合拢的棺材。
让他如此警惕的,正是刚才柴房外传来的那声犬吠,以及紧随其后的镇魔司夜巡队的呵斥声:
“都给老子警醒点!望海潮在即,上头发的‘清道补贴’可不好拿!混进来的重度道染者和浊流余孽越来越多,听说前街‘盐渔行’的王老三昨晚就没了。”
“找到他船的时候,一船的银鳞鱼都翻了白肚,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吓死的。船舱里,只剩下王老三的一副空空的渔网和一件被撕得稀烂的蓑衣。”
另一个声音接道:“头儿,那要是碰上道化失控的,怎么处置?”
“废话!凡有失控之兆,先压制,压制不住,就地格杀!钦天监的大人们马上就到,别在这节骨眼上给老子出岔子!”
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缓缓远去。
那只已然化作妖异触手的手掌,也不甘地缩回了它本来的模样。
皮肤下的眼球也一颗颗闭合、隐去,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当真只是他大梦初醒的幻觉。
陆沉渊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却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回硬邦邦的板床上,冷汗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他恐惧的,不只是那只畸变的手掌,更是方才那一瞬间,自心底涌起的对众生的绝对漠视。
仿佛那才是他本该有的姿态,而陆沉渊这个身份,不过是一件穿了太久的囚衣。
为何这具身体里,会寄居着如此恐怖的东西?
陆沉渊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若是任由那股意志滋长,下一次,他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现在的他,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那位疯美人师父传授给他的口诀。
那套口诀不成章法,运转时也不会产生半分灵力波动,只是一套教人如何配合口诀调整呼吸的粗浅法门。
然而,便是这般粗浅的法门,却对克制体内的邪魔有着奇异的效用。
窗外的夜巡队早已远去,柴房内外,重归死寂。
但这寂静,却再也无法让陆沉渊感到安宁。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具小小的身躯,就像是整个广袤天地的一个缩影——
看似平凡的外表下,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疯狂与病态。
这是一个病了的世界。
相传在三千多年前,天地间曾发生过一场浩劫,致使天渊断绝,仙凡永隔。
官府的说法是,自那以后,九州天心有缺,正阳之气日衰,而九幽之浊阴日盛。
因此,修士在修行时,若心有旁骛,德行有亏,便极易引动外邪,异化成不可名可状的怪物。
这个失控的过程,被官方称之为道化,而发生畸变的病因,则被统称为道染。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是什么修士,只是一个在这世道挣扎活着的普通人而已,为什么自己会出现道化的特征?
据他所致,普通人并不会产生这种可怖的畸变,这更像是一种伴随着修道获得强大力量而来的诅咒。
陆沉渊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穿过那扇破旧的木窗,望向窗外的夜空。
只见那墨蓝色的天幕之上,一轮银盘般的满月高悬,清辉遍地,亮得有些刺眼。
镇海川的渔民们管今晚的月相叫‘龙王睁眼’,是出海大丰收的吉兆,每逢此时,家家户户都会在窗边挂上风干的墨鱼祈福。
他们只会看到月色的皎洁,只会为这难得的好兆头而欣喜。
然而在那轮明亮得近乎完美的银月左近,却有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幽蓝色裂痕,正静静地横亘在那里。
它像是一块无瑕美玉上最致命的瑕疵,又像是一张微笑面容上狰狞的伤疤。
那裂痕的形状,与他梦里一剑斩出的伤痕,别无二致。
别人是看不见的。
这镇海川的渔民、商旅、乃至那些往来的修道之士,他们看到的,只是寻常的月色,是丰收的吉兆。
唯有他陆沉渊,每夜被那怪梦惊醒,只要一睁眼,便能看到这道如影随形的“天之痕”。
那究竟是什么?是梦魇的延伸,还是真实不虚的存在?
更加让陆沉渊感到不安的是,约莫从半年之前开始,在那道撕裂天穹的巨大伤痕深处,他就隐约能听到若有若无的轻微回响。
仿若将一粒石子跌入万丈深渊后,从最底部传来的跨越了无尽时光的奇异回音。
它与他此刻的心跳,产生了诡异的同步。
他问过自己那个自称酒剑仙的便宜师父,在听到自己的问题后,那个平日里毫无剑仙气度,相比所谓剑仙更像是个酒鬼无赖的漂亮女人只是打了个酒嗝,伸出根纤纤玉指,朝着那天际一指,醉眼迷离地笑道:
“傻小子,那不是什么天之痕,那是龙王的裤腰带没系好,露了条缝儿出来。”
“你啊,定是昨儿个又偷吃了灶房的鱼干,龙王爷不高兴,特来入你梦里,告你的状呢。”
“你在胡说,你上次不是说,那是我前世还是仙帝时,一剑砍出来的?”
“嘿!你这小子,还好意思问我?那还不是为了顺着你那个荒唐的梦往下编嘛!”
“你自己说说,是你先跑来跟我说,梦见自己一剑把天给捅了个窟窿。我一听,好家伙,这牛皮吹得比我还能耐。可我能怎么说?我说你那是梦见了自己拿擀面杖捅破了窗户纸?”
“而且能一剑把天斩断的,那是凡人办得到事吗?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传说中飞升到天渊之上的仙帝,才配得上你这惊天动地的梦。怎么,让你当仙帝还委屈你了?”
陆沉渊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念头甩出脑海。
等到天亮时,这唯有他一人才能看到的恐怖异象就会自然消失。
他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翻身下床。
师父那坛状元红昨夜又见了底,今日若不多挣几个铜板,怕是又要听她念叨了。
他推开柴房的门,一股混合着潮湿木柴与廉价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月光下,只见院中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道身影正斜倚着树干,睡得正香。
只见她一袭青衫,宽大的衣服仍掩不住那份惊心动魄的风流体态。
如墨的长发未曾束起,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被夜风吹起,拂过她那张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庞。
她的脸极美,眉如利剑,眼若桃花,鼻梁高挺,唇形却又异常柔和饱满。
这般矛盾的五官,凑在一张脸上,却又奇异地和谐,形成一种既英气逼人,又妩媚入骨的独特气质。
在她手边,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早已滚落在地。
这便是他的师父。
他只知道她以司徒为姓氏,却从未告诉自己她叫做什么。
陆沉渊走上前,拾起那酒葫芦,晃了晃,里面果然已是空空如也。
无奈的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爽的外衫,盖在了师父的身上。
便在此时,睡梦中的司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蹙,翻了个身,竟一把抓住了陆沉渊的手腕。
她的手,触之冰凉,却又柔软异常。
只听她嘴里模糊不清地呢喃着,吐出的气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却又藏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孤独:
“看见了没……这一次,是我又赢了……”
听着是得意洋洋的话,可却又仿佛流露出难以言容的悲伤。
师父赢了什么,这是在梦里又跟哪个人打赌了?
正待细听,却听她又嘟囔了一句:
“别走……再陪我……喝一会儿……”
说罢,便又沉沉睡去,只是那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未曾放松。
陆沉渊看着她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中那份因噩梦而起的阴霾,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不少。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在师父身旁坐下,背靠着那粗糙的树干,静静地看着天边那轮残月,以及那道只有他能看见的永恒伤痕。
其实他们师徒二人不该继续在这镇海川逗留。
十年一度的望海潮盛典就在半月之后,届时,整个镇海川将布满大周仙朝和九州仙门的眼线,也许会发现他身上的异常。
到时候,这所谓的盛宴对自己来说很可能就是断头台。
不过他发现自己似乎逃不出这个小镇了。
一则是,自从他来到这里,每当夜深人静,他总能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仿佛跨越了数千年时空,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的、古老而威严的呼唤。
“……来……”
那声音初时微弱,但随着“望海潮”的临近,这呼唤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仿佛一头被囚禁了千年的巨龙,正在对他发出焦躁的咆哮。
这呼唤,引动着他体内的怪物,让每一次压制都变得更加艰难。
与此同时,陆沉渊也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呼唤声的源头,或许便蕴含着解决他身上诅咒的关键。
二则是,他曾试着背离镇海川的方向走出十里。
可那呼唤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狂暴,让他体内的怪物几欲破体而出,差点当场道化。
而当他返回镇海川时,那股狂暴才重新平息下来。
自己被困死在了这里。
他怕死,怕自己会变成状貌可怖的怪物,更怕再也不能为师父挣钱买酒、再也不能留在她的身边照顾她……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望海潮在即,镇海川是漩涡的中心。
各路修士、邪祟、妖魔都会在这里聚集,这里暗流汹涌,也藏着最多的答案。
或许这次望海潮会是自己踏上仙途的良机,在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的同时,或许也能够趁此机会,一劳永逸的解决自己身上的诅咒问题。
倘使自己会使一些道法,有一些修为傍身便好了。
至少真被其他人发现异样的时候,不至于没有反抗的余地。
只可惜,他的这位师父教他读书认字,教他做人的道理,甚至传了他一套古怪的静心口诀,却唯独不愿教他修行。
明明她在喝醉后总是自夸剑术无双、天下无敌。
他也并非全然不知这位便宜师父的深浅。
只是那份记忆,早已被十年的市井烟火,打磨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陆沉渊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焦。
思绪飘回了十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世界。
周遭是贼兵狰狞的狂笑与利刃的寒光,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刺骨的绝望。
一道剑光亮起。
那不是凡间的剑光。
它清冷如月,凌厉如电,仿佛将整个天地都从中剖开。
陆沉渊已经记不清那剑是如何出鞘,也记不清那些贼兵是如何化作漫天的飞灰。
只记得那道剑光敛去时,一个青衫染血的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像极了话本里踏月而来的谪仙。
七岁那年,是她从贼兵手中救了自己。
每当他追问此事,师父总会笑骂他做了个白日梦。
可陆沉渊心里觉得不是这样。
那柄剑再也不出鞘,许是这世间,已再无值得它出鞘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