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血色
从那名白裙女子自阴影中现身,到她一剑斩灭十余名教徒,再至湖心那惊世一剑枭首紫袍青年,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水榭内外,除了湖风吹拂荷叶的沙沙声,以及零星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几乎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以及那白衣女子鬼神莫测的剑术所震慑,呆若木鸡。
然而,在场所有人中,受到冲击最大的,却是始终波澜不惊的莫商。
在那白衣女子出手的瞬间,莫商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眸,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虽然衣饰颜色与梦中不同……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那是一些纠缠他许久的梦境碎片,梦里总有一道模糊的倩影,舞动着惊天动地的剑光。梦中的身影,似乎常着绯色或浅碧,如霞似烟,从未如此刻这般,是纯粹到极致的素白。他从未看清过梦中人的脸,只记得那纵横捭阖、令星河失色的剑意。
可是那惊世之剑,堪称绝世。
是了,就是这种剑意!
无关招式,无关速度,甚至无关力量。那是一种本质上的“绝”,是斩断因果、破灭虚妄的极致锋芒。梦中那模糊身影所舞动的,与眼前这白衣女子所施展的,在剑道的至高层次上,产生了惊人的共鸣!
这绝非寻常江湖剑客所能企及的境界。这是剑修之路走到极深处,触摸到天地规则才能绽放的光芒。
莫商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在发烫。
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感,自他心口深处蔓延开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那不是愤怒,不是激动,而是一种……仿佛沉寂了万古的星火,骤然遇到了命定的薪柴,开始炽烈燃烧的感觉。他的血液在加速流动,某种深藏在灵魂深处的印记,似乎被这同源的剑意所唤醒,发出了无声的嘶鸣。
他感觉自己和白衣女子很近很近……
这是一种超越了物理距离的“近”。仿佛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线,穿越了喧嚣的宴会,穿越了弥漫的血腥,穿越了时空的阻隔,紧紧相连。周遭的一切——惊魂未定的宾客,虎视眈眈却已不敢妄动的零星教徒,身旁云鸩复杂难明的目光,乃至湖面上持剑而立的殷刹剑——都在这一刻模糊、淡化,如同褪色的背景。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湖心那一道白色的孤影。
她静立在一片残荷之上,月华如水,洒在她素白的衣裙和清冷的面容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裙摆,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孤高与寂寥。她缓缓归剑入鞘,那个血红的“目”字被剑鞘悄然掩盖。她似乎对眼前的战果毫无在意,也没有看向任何人,包括为她而怔忡的莫商。
她只是微微侧首,望向遥远的夜空,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两剑,于她而言不过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莫商的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分毫。
这种莫名的、强烈的吸引力和熟悉感,让他感到困惑,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但灵魂深处的灼热与共鸣,却又如此真实,不容置疑。
……其他人皆不存在一般。
“醉杀楼……‘目’……”莫商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关键词。醉杀楼,一个即使在最隐秘的江湖传闻中也极少被提及的名字,据说是一个只接“必杀之单”、行事诡秘莫测的杀手组织,其实力深不可测,连权天教这等庞然大物似乎也对其颇为忌惮。而那个“目”字,又代表着什么?是代号?是等级?还是某种特殊的标识?
就在莫商心潮澎湃,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白色身影之时,湖面上的殷刹剑收剑入鞘,对着白衣女子远去的方向抱拳拱手,语气带着明显的敬意:“多谢阁下出手相助。四海楼殷刹,铭记于心。”
“姑娘留步!”
几乎是下意识的,莫商脱口而出。
他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沉寂,也让他自己微微一怔。他向来冷静自持,极少有如此失态之时。
“莫公子,白衣女子已经走了。”大皇子沉声道。
莫商点点头,目光入神。
云鸩看着莫商,她从来没见过莫商有这样的一面。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驶回莫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格外清晰。车厢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云鸩几次侧目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莫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越是这般平静,越让她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那种自白衣女子出现后,从他身上透出的、与她之间骤然拉远的无形距离,让她心口发紧。
终于,马车停下。
莫商睁开眼,率先下车,并未如往常那般径直入内,而是站在府门前,似乎在等她。
云鸩心中微微一颤,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他方才的失态只是一时震撼?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姿态优雅地走下马车,来到他面前,柔声唤道:“莫商哥哥……”
“你走吧。”
三个字,清晰,冷静,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云鸩的心房。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娇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美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为他挡过明枪暗箭,为他周旋于各方势力,甚至不惜放下身段百般纠缠,就换来这般轻飘飘的一句“你走”?
莫商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不耐,却也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离开莫府,去哪里随你。”
云鸩强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翻涌的酸楚,她不是没有尊严,只是在他面前一再放低。此刻,那被忽视的尊严混合着强烈的屈辱与不甘,猛地抬头。她盯着他,红唇勾起一抹带着凄艳和嘲讽的弧度。
“是那个白衣女剑客吗?”
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她想起他看那白衣女子时,那专注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的眼神,那是她从未在他眼中得到过的,哪怕一丝一毫。
莫商沉默着。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袍,拂过他冷峻的侧脸。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这沉默,本身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一股尖锐的疼痛攫住了云鸩的心脏。果然是为了她!那个来历不明、冷得像块冰、只会挥剑的女人!
“好。”云鸩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所有的柔弱和依恋在这一刻被她强行收起,她重新变回了那个带着毒刺的、骄傲的江南云鸩,“我走。”
她向前走了两步,与莫商擦肩而过,却在即将踏入府门阴影的前一刻,蓦然回首。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火焰。
“希望你不要后悔。”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诅咒般的意味。
莫商终于动了动眉峰,似乎想说什么。
但云鸩没有给他机会,她紧接着,几乎是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抛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最恶毒的猜测:
“就不怕……那白衣女剑客,是你的敌人吗?”
话音落下,她清晰地看到莫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够了。云鸩不再看他,决绝地转身,绿色的裙裾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快步走入莫府,径直朝着自己居住的客院走去。她知道,她该收拾行装了。这个地方,这个男人,再也不值得她留恋……至少,此刻她是如此告诉自己。
莫商独自站在原地,云鸩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就不怕……那白衣女剑客,是你的敌人吗?”
敌人?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之前因那惊世剑意而引发的、灵魂深处的灼热与共鸣。那种源自本源的吸引,怎么可能是敌人?
然而,云鸩的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入了他心中最不确定的角落。醉杀楼,一个神秘莫测的杀手组织。她为何恰好出现在那里?真的是“路见不平”?还是……别有目的?那个血红的“目”字,又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回想起她那双空洞得仿佛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那样的眼神,确实像是最顶尖的杀手才会拥有的,漠视一切,包括生命。
如果她真的是敌人……一个拥有如此恐怖剑术的敌人……
莫商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许久,他望着云鸩离去的方向,又转而望向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幕,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到那个早已消失的白色身影。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拗:
“是敌人……又如何?”
若真是敌人,那这场游戏,才真正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他想要探寻的答案,关于她,关于那些梦境,关于他自己身上未知的谜团,或许正要从此揭开。
他转身,玄色的身影融入莫府深沉的夜色之中,步伐坚定。无论她是友是敌,那个白衣女子,他找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