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阎王执笔

“狐假虎威?”

陆沉渊听得此言,心头登时雪亮。

他双目微阖,心神下沉,试着去引动体内那股桀骜不驯的诅咒之力。

哪知平日里如洪水猛兽,稍有不慎便要破体而出的凶物,此刻竟是懒洋洋地蛰伏着,便似一头饱食酣睡的猛兽,对他这主人的呼唤,竟是置若罔闻,全无半分回应。

这般光景,倒教他气得笑将出来。

他心念一动,暗道:“也罢,它既不肯主动现身,我便逼它出来!”

他先是凝神,竭力去回想那令他怒发欲狂之事。

平阳侯赵承德那张轻佻的嘴脸,那羞辱师父的污秽言语,霎时间于心头浮现,一股无名火登时自丹田烧起。

然则怒意方生,赵承德那鼻青脸肿、点头哈腰,口称“陆大哥”的狼狈模样,却又不期然地冒了出来。

两般情景一冲,那股火气便如被一盆冷水浇下,登时熄了。

他复又去想师父的不告而别,那份被抛弃的凄惶之情方自心底涌起,却又似传来一阵温热,依稀是那夜上官楚辞不顾自身安危,将他拥入怀中的情景。

那刺心刻骨之痛,竟也化作了隐隐的酸楚,再难激起滔天波澜。

上官楚辞在一旁瞧着,只见他神色变幻,阴晴不定,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似在与某个无形之物角力.

那模样瞧来既是专注,又带着几分滑稽,不由得嫣然一笑,问道:

“陆兄神游物外,莫非是在与哪位无形的高人过招么?”

陆沉渊睁开眼来,瞧见她那双含笑的明眸,心头一动,竟道:

“楚公子,你且打我一拳。”

上官楚辞闻言一怔,随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

“陆兄此刻身负重创,我若是再出手,岂非成了欺负老弱病残的无义之辈?这等事,我可做不来。”

陆沉渊无奈道:“楚公子有所不知,我体内那凶物,非是我心绪激荡、身受重伤,或是遇着那浊流邪气,是决计不肯苏醒的。”

“原来如此。”

上官楚辞这才了然,却又立时想起了魏拙那以人骨笔自残双目的可怖行径,心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可不愿陆沉渊这块璞玉良才,也学了那等疯魔的法门,日后与人动手,先将自家捅上三刀,那成何体统?

上官楚辞心下暗道:

“这呆子瞧来老成,骨子里却是个一根筋的,万不能让他走上这条邪路。他若中道崩殂,我找谁去寻那回家的线索?”

思及此,她微微一笑道:“陆兄,硬的不成,咱们便来软的。”

陆沉渊奇道:“软的?”

上官楚辞笑道:“既然逼它不出,何不诱它出来?虽说是妖魔,但我想来亦有七情六欲,亦有喜怒好恶。你且想上一想,它平日里,最是亲近何物?”

陆沉渊闻言,若有所思。

他忽地想起,自己异化之时,那只生满妖眼的手臂,曾自行伸出舌头,去舔舐那具灾祭人偶。

“对了!”

他心头一动,“若是那人偶,或可一试。只是此物诡异,是敌是友尚不分明,这般借力,也不知会生出何等祸患……”

然则转念一想,眼下别无他法,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何不放手一搏?

他当即下了决心,便要伸手去拿榻上那具人偶,哪知稍一动作,便牵动了胸前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上官楚辞冰雪聪明,见他神情,早已会意,不等他开口,便将那人偶取来,递到他手中,笑道:

“陆兄可是要此物?”

“多谢。”

陆沉渊接过人偶,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自掌心透入,只见那娃娃脸上的笑容似是更灿烂了几分,天真之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谲,也不知是否是自家眼花了。

他心神未定,身体内那沉寂已久的凶物,便已蠢蠢欲动起来。

陆沉渊连忙依着师父所授心法,调整呼吸,一面守住心神,一面却又刻意放开一丝缝隙,引那力量外泄。

“楚公子,我已将它诱出,接下来又该如何?”

上官楚辞见他当真功成,颔首道:

“陆兄,你且想象自己是那驯服猛虎的猎人,牢牢攥着那股力量的一缕气息,将其视作你手中之笔,再沉入识海,去蘸那水墨心火,而后虚空写字,且看如何!”

陆沉渊依言,心神一敛,复又沉入那片水墨天地。

此番再见那朵心火,景状竟是截然不同。

只见那水墨之火不待他催动,便已自行摇曳,焰心之中,竟透出一股子谄媚讨好之意,主动伸出一缕火苗,供他驱使。

那模样,便似一头桀骜不驯的妖怪,挨了一顿好打,此刻见了主人,非但不敢呲牙,反倒夹着尾巴,呜呜咽咽地凑上前来。

这前后天差地别的反差,倒教陆沉渊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他心头一动,暗道:“无怪乎世间英雄豪杰,皆为权柄二字,争得头破血流。这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滋味,果真能教人沉迷,难以自拔。”

他当即收摄心神,以那股桀骜邪力为引,蘸起一缕墨火,于身前虚空之中,凝神写下一字。

便在此时,一旁的上官楚辞早已凝神戒备。

那盏由光影构成的逻辑之火,已在眼底悄然燃起,一双妙目,不错神地盯着眼前少年。

她忽觉周遭光景陡然一暗,柴房之内,景物依旧,然在她这心火烛照的“里世界”中,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只见陆沉渊身形未动,他那道被灯火映照的影子,却蓦地里活了过来。

只见那影子忽然拔地而起,化作一尊不可名状的魔神虚影。

那魔神的一条手臂,遍布猩红妖眼。

手中正握着一杆由血肉包裹着的森然骨笔。

此笔仿佛不属于人间,而是阎罗手下能定人生死的判官笔。

祂忽然动了。

那握笔的妖眼手臂之上,数十只猩红眼球陡然一转,齐齐锁定了眼前的虚空。

仿佛那片空无一物之处,便是祂的宣纸。

骨笔的笔锋,无声无息地渗出了一滴漆黑如夜的墨汁。

紧接着,那滴墨汁而是如有生命般,自行拉伸成一道细长的墨线,连接了笔锋与那片虚空,形成了一个“一”字。

那“一”字写得诡异至极,其笔画边缘,竟似活物一般,在不断地崩解与重组。

每一次崩解,皆有无数细如发丝的物质,自那墨色边缘泄漏出来。

她定睛再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哪里是什么物质,分明是无数由墨汁构成的血肉蠕虫!

它们不断扭动着,疯狂蚕食着这方寸天地,仿佛要将这屋宇之中的实在之物,也一并拖入那虚无的墨色深渊。

便在她心神剧震之际,那魔神虚影与手臂已经全部消失。

她的注意力全落在出现在虚空的“一”字上,忽然瞳孔骤然缩起。

只见字迹最是浓墨重彩之处,竟有一道没有瞳仁的猩红妖眼,缓缓睁将开来,毫无半分情感,隔着那虚实两界,冷冷地望向自己。

上官楚辞心头猛地一跳,只觉一股寒意直冲顶门。

待她回过神来,眼前那般可怖景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