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振作
长夜漫漫,竟是无眠。
陆沉渊枯坐于柴房之中,怀中紧紧抱着那只牛皮酒囊。
那个该来饮酒的人,终究还是彻夜未归。
他脑海之中,纷乱无比,一时是她醉卧花间的憨态,一时是她含笑嗔骂的“傻小子”,一时又是那日在屋顶时,她留下的那句“以后莫要再回来见我”的清冷言语。
这千般情景,万般滋味,在胸中百转千回,直教人愁肠欲断。
便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体内那股与生俱来的魔障,便如寻着了可乘之机,屡屡欲破体而出,令他肌肤之上,时而浮现鳞纹,时而生出目影。
每当此时,他又强自凝神,默念师父所授的口诀心法,将那邪气强行镇了回去。
如此反复,一夜苦熬,心力之憔悴,实是难以言喻。
待到窗外天光自鱼肚白转为大亮,天光却似照不进他心中分毫。
他瞧着怀中那只满得不曾动过分毫的酒囊,心头最后那一丝万一的指望,终是就此熄了。
师父,当真是走了。
他忽然间手足无措,茫然四顾,只觉这朗朗乾坤,霎时间竟似失了颜色,天地万物,皆成了灰沉沉的一片。
他本该去前堂帮工,可此刻只觉做什么都了无生趣,提不起半分力气。
日间,钱大海曾来过后院,见他这般痴痴呆呆,抱着个酒囊,便如一尊失了魂魄的泥塑木雕,只长长一叹,劝道:
“小子,在此好生歇着,莫要乱走。店里的活计,今日不用你操心了。”
陆沉渊恍若未闻,连眼珠也未曾转动一下。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已是午后。
柴房外忽地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语带笑意:“原来陆兄在此,我说怎地在客栈上上下下,都寻不见你的影子。”
来人一袭月白绸衫,手持白玉折扇,正是上官楚辞。
她目光一扫,见他怀中酒囊未开,又不见他那位嗜酒如命的师父,心中已是猜到了七八分。
她见陆沉渊虽是神情颓唐,人却还安好,心下先松了口气,本欲就此离去,可足下却似生了根,一时竟挪动不了。
她本非多事之人,可见他这副神情,便如一头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孤狼,那份落寞,竟让她想起了那夜在海边礁石上,独自对月、无人可诉的自己。
她心中暗道:“这世间泥潭处处,总要有人伸出手来,拉那将陷之人一把。”
念及此处,她脸上泛起一丝微笑,缓步上前,柔声道:
“为情所困,可不像我所识得的陆兄。”
陆沉渊身子一震,缓缓抬起头来,眼中一片空茫,口中喃喃道:
“情?”
他下意识便想起了那句“她是我的女人”,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句无力的低语:
“不,她只是我的师父。”
上官楚辞闻言,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酸涩,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也不去辩驳,只道:
“世间情之一字,有敬爱之情,有依恋之情,亦有守护之情……林林总总,皆是情根深种,又何来‘只是’二字?”
她顿了一顿,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几分戏谑轻声道:
“你这般急着撇清,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了。”
陆沉渊身子一僵。
上官楚辞见好就收,伸出纤纤玉手,要去拉他的手臂。
“走吧,我陪你出去走走。你这般将自己闷死在此处,她是再也回不来的。”
哪知陆沉渊竟忽然将她的手甩开,霍然起身道:
“你懂什么?她……她一定会回来的!”
上官楚辞却不嗔不怒,只一双妙目静静瞧着他,那眼神似笑非笑,却又好似将他心底那点自欺欺人的念想,瞧了个通通透透。
陆沉渊被她这般一看,只觉满腔的倔强与悲愤,登时泄了个干干净净,肩头一垮,复又垂下头去。
上官楚辞这才上前,半是强迫,半是牵引地,将他拉着向外行去。
二人行出柴房,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陆沉渊脸上,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那光线刺目,竟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许久未曾见过这般光明了。
行至后院偏门,正欲迈步而出,忽听得一人说道:
“哎哟,楚公子,这可使不得!”
只见钱大海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前,一张胖脸上堆满了关切之色,连连摇手道:
“你瞧这小子,已是一日水米未进,跟丢了魂儿也似。这会儿外头风大,身子骨又弱,倘若再着了凉,那可如何是好?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等他缓过这口气再说不是?”
他口中说着,身子已凑了上来,伸出那只油腻的胖手,便要去探陆沉渊的额头。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闪过,上官楚辞手中那柄白玉折扇已然探出,“啪”的一声轻响,不偏不倚地挡在了钱大海的手腕之前。
只听她笑吟吟地道:“钱掌柜倒真是个知道疼人的。不过,我瞧陆兄此番,病不在身,而在心。”
“这心里的结,非得出去走走,吹吹这海风,方能解得。此节,怕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管用。”
她语声虽是温和,一双妙目却如寒星般,紧紧盯着钱大海。
钱大海脸上的笑意登时僵住,便在这一刹,上官楚辞只觉一股阴寒刺骨之意,自钱大海身上弥漫开来,便似被一头潜于深渊的怪物盯上了一般,周身汗毛尽皆倒竖。
她心头一凛,双眸微眯,凝神戒备,然则那股森然之意却又倏忽不见,快得便如一场错觉。
钱大海干笑一声,收回手去,搓了一搓,道:
“是,是,楚公子说的是。那便请罢,只是莫要耽搁太久,早些回来便是。”
二人出了客栈,行于长街之上。
尽管最近镇里的氛围紧张了不少,但在白日里还是要好一些。
但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那贩售糖人的老者,引得稚童垂涎;亦有那争执的邻里,吵得面红耳赤;更有那三五知己,当街笑闹。
陆沉渊瞧着这一切,却只觉与自己毫无干系,周遭越是热闹,他心中便越是孤寂。
二人默然行了一阵,上官楚辞终是开口,淡淡道:
“陆兄,你便打算一直这般下去么?”
陆沉渊不语。
上官楚辞又道:“你师父那等人物,会盼着瞧见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再者,她兴许只是有事暂离,若是回来时,见你如此颓唐,怕是心中更要不喜,掉头便走了。”
这一句话令陆沉渊身子一震,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司徒那张带着醉意与慵懒的绝色容颜。
“不错……师父她……最是瞧不得人哭哭啼啼的窝囊样子。她若回来,见我这般行尸走肉,怕是会拎起她那朱红酒葫芦,没好气的骂我一句‘没出息的’,然后头也不回地再次走掉吧……”
想到此处,他那双黯淡已久的眼眸之中,终是重新凝聚起一丝光亮。
他心道:“不错,沉溺于此,又有何用?师父未必当真弃我而去,即便我要在此等她,也决不能是这般模样。”
“况乎我体内魔障虎视眈眈,若再消沉下去,只怕未等到她回来,我便先成了那行尸走肉的怪物了。”
一念至此,他胸中那股郁结之气,登时消散了大半。
陆沉渊转过头,对着上官楚辞感激道:
“多谢你,楚公子。”
上官楚辞见他神采复振,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道:
“陆兄既已振作,那便是最好。你不是正在追查客栈之事么?若觉心中烦闷无处发泄,不如将这份心思,都投到此事上来。”
她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道:“你可曾察觉,这些时日,那位钱掌柜瞧着是对你关怀备至,实则,却是不想让你离开客栈半步?”
陆沉渊心头一跳,道:“钱掌柜待我,也算不薄,怎会……”
上官楚辞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悠悠道:
“是么?可我怎地觉得,他更像一个圈养肥羊的屠夫?每日里好生喂养,百般呵护,不过是等着一个好日子,好一刀宰了,卖个好价钱罢了。”
陆沉渊闻言,默然不语,心中却是波涛翻涌。
上官楚辞将那白玉折扇“唰”地打开,露出“天下为公”四个大字,轻轻摇了摇,道:
“此皆为我一家之言,信与不信,如何思量,那便是陆兄你自己的事了。”
她瞧了瞧天色,又道:“时候不早,咱们若再不回去,只怕那位钱掌柜的,当真要着急了。”
话音刚落,目光却在陆沉渊那略显苍白的脸上停了一瞬,随即一转,望向了街边一个正冒着热气的包子摊。
也不多言,径直走了过去,自袖中摸出几个铜板,要了两个滚烫的肉包子。
上官楚辞将其中一个用油纸包好,递到陆沉渊面前,调侃道:
“喏,先垫垫肚子。你若是饿死在这街上,我今日这番口舌,可就白费了。我上官楚辞,可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陆沉渊接过那尚有余温的包子,只觉一股热气顺着掌心,一直暖到了心底。
上官楚辞兀自咬了一口,瞥见陆沉渊还怔怔看着她,目光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嘴上含糊道:
“我家乡有句话,叫‘胃是离心最近的地方’。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先填饱肚子。等胃里暖和了,自然就会好受一些。”
将那口肉馅咽下肚子,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所以啊,陆兄,人在越是难过的时候,就越是不能亏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