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奇的猫

观潮客栈二楼,一处临窗的僻静雅间。

钱掌柜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在前引路,他身后跟着一位气度沉凝的中年文士,正是那自称周衍的京城贵客。

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雅间内那个女人,钱掌柜的心里又忍不住嘀咕起来。

这位自称姓司徒的仙姑,半个月前带着她那个瞧着机灵实则有些闷葫芦的徒弟陆沉渊一同住进了他这客栈的后院柴房。

说是来解梦算命,可这十几天里,她醒着的时间怕是还没醉着的时间长。

若说她是个骗子吧,她那张脸、那份气度,便是神都里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贵女,怕也比不上万一。有时她倚在院中老槐树下喝酒,那股子风流劲儿,连自己这见惯了风浪的老江湖,都得暗自喝一声彩。

可若说她是真高人吧……哪有高人会为了一壶劣质烧刀子,让徒弟在自家店里打十几天杂工的?还时常赊账。

这女人,就像她手中那只空了的酒杯,瞧着通透,实则内里藏着什么,谁也看不清。

钱掌柜压下心头的杂念,脸上的笑容愈发谦卑恭敬,对着周衍介绍道:“周大人,这位便是小老儿跟您提过的司徒仙姑了。”

雅间内,司徒正自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斜斜地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却把玩着一只空了的酒杯,眼神似是落在窗外的流云上,又似什么都没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懒散劲儿。

陆沉渊则侍立一旁,正自替她续着茶水。

周衍一进门,司徒的目光便似不经意地在他腰间一瞥。

只见那人腰带上悬着一枚奇特的牌子,非金非玉,通体暗沉,其上以亮银细丝勾勒出九州山河之形,四海八荒之势,端的是气象万千。

而牌子正中,却又嵌着一枚米粒大小的晶石,仿若一只紧闭的眼,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目光一触即收,快得便如蜻蜓点水,未曾留下半分涟漪。

周衍的目光落在司徒身上,暗道:“好一个绝色女子!”

只见她云鬓微乱,青衫半旧,瞧着不过双十年华,一张脸却是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那眉梢眼角,既有剑客的凌厉,又有诗人的风流,此刻虽带着几分宿醉的慵懒,却更添了三分惊心动魄的韵味。

饶是周衍心有重忧,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也不由得有片刻的失神。

但这失神,也仅仅是片刻而已。

作为在钦天监这等龙潭虎穴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官员,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赏,而是警惕。

他的心中警铃大作:“这等风华的人物,为何会屈尊于这小小的镇海川,当一个不入流的市井解梦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周衍下意识地用神识去探查对方的修为,却如泥牛入海,什么也探不到。

这让他心中的警惕更盛——

要么对方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要么,其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所能窥探的范畴。

也就在此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似将这满室的茶香都给冲淡了。

周衍心中的警惕,瞬间便化为了更深的失望。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若是凡人,那今日之事便是一场闹剧。

若是绝世高手,一个游戏人间的真高人,又岂会看得上自己这点赏钱,真的为自己排忧解难?多半也是一场戏弄。

无论哪种可能,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自己今日,是白来一趟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他既已来了,索性便当是寻个趣儿,当下拱了拱手,依着先前想好的说辞,沉声道:

“在下周衍,自神都而来,乃是为皇家采办些东海奇珍的商人。近日来,却为一桩怪梦所扰,听闻仙姑能解世人忧,特来请教。”

他顿了一顿,似在回忆那梦中可怖的情景,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我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耳畔总有无数细碎人声,如蚊蝇般嗡嗡作响,说的是什么,却又一句都听不真切。有时,那黑暗中又会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的光,非明非暗,瞧久了,便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吸进去一般……”

司徒听罢,却未急着答话。

她将那空酒杯在指尖转了一圈,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周大人,”

司徒似笑非笑的问道:“你这梦,怕不是只做了一天两天,而是已困扰了你许久了吧?”

大人二字一出口,周衍心头一震。

他自报家门,只说是皇家商人,这女子是如何瞧出他官家身份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对眼前这女子,再不敢有半分小觑。

正当他要顺着话头,将自己的苦处说得更深一层时,却见司徒转过头,对一旁的陆沉渊道:

“渊儿,你先下去,替为师守着门口的摊子。若有那不长眼的想来白占便宜,记住了,先问他家祖坟的风水好不好。”

陆沉渊知晓,师父这是要支开自己,与这贵客密谈。

他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心中却暗自嘀咕:

“还问人家祖坟风水好不好……咱们每次见了泼皮都跑得比谁都快,真跟人动起手来,怕是自家脑袋先被人家开了瓢,哪还轮得到去管人家祖坟?”

待陆沉渊的脚步声远去,雅间内复又安静下来。

司徒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周衍,轻笑道:

“周大人,我方才又替你起了一卦。我猜你还做了另一个梦。你大概还梦见,自己将这桩心病,禀明了你的上官,结果非但没得着解救,反倒是被那上官斥责你‘道心不稳,德不配位’,要将你从云端打落尘埃?”

周衍闻言目光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何曾做过这等梦?

但这梦中所演,却正是他心中最恐惧、最不敢言的现实!

他身为钦天监观星使,若连观测天象都会被反噬,这在同僚眼中,便是奇耻大辱,是断送前程的把柄!

此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望着眼前这女子,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哪里是什么江湖术士?分明是一位能洞彻人心的绝世高人。

他霍然起身,对着司徒深深一揖,声音已带了几分颤抖:

“仙姑所言极是!周某正是为此事所困!”

司徒不置可否,只伸出纤纤玉指,又将那空了的茶杯斟满,悠悠问道:“那么,你那真正的梦里,除了裂缝和噪音,可还见着了别的什么?”

周衍见她这般点拨,心中再无半分隐瞒,脱口道:“我通过窥天仪……”

他只说了半句,却见司徒又抬起手,打断了他。

“等等。”

司徒指了指周衍,又指了指自己,慢悠悠地道:

“我解的是‘梦’。你方才说的,可是你‘梦’里的内容?”

周衍何等聪明,一听此言,当即意会!

他定了定神,重新组织言语道:“是,仙姑。晚生梦见,那裂缝……竟似活物一般,一张一合,缓缓搏动。而且,晚生总觉着,在那裂缝的深处,好似有一只眼睛,正自冷漠地凝视着我。”

司徒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她的“梦解”:

“哦,那没什么。”

“楼上那位怪邻居,许是养了只猫罢了。”

周衍一呆,脱口而出:“猫?”

司徒笑了,那笑容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显得既明艳,又高深莫测。

“对,就是猫。”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摇了摇,好似在逗弄一只看不见的猫儿。

“周大人,你想想那猫儿的习性。”

“它好奇心重,总爱从门缝里、墙洞里,偷偷瞧外头的光景。那凝视,便是它在瞧你。”

“它睡着了,打呼噜,肚子一起一伏,那搏动,便是它的鼾声。”

“它饿了,或是无趣了,便会喵喵叫上几声,那呓语,便是它在跟你讨要小鱼干呢。”

周衍听得目瞪口呆,这等解释,当真是闻所未闻,荒诞到了极点。

但他又隐隐觉得,这荒诞的比喻之下,似乎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贴切的恐怖真相。

他定了定神,追问道:“那我该如何自处?可有什么法子,能让这猫儿不再吵闹?”

司徒将最后一口茶喝尽,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只留给周衍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句悠悠然的话语:

“法子?”

“你若有本事,便顺着那窟窿爬上去,挠挠它的下巴,它兴许便舒坦了,也就不叫了。”

“你若没那本事……”

她顿了一顿,拉开房门,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告诫,也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那便离那窟窿远一些。毕竟,好奇的猫,也是会伸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