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孤舟一棹系明祚
连日的奔波,风尘仆仆。赵子龙一行四人,沿着太行山余脉南麓与华北平原的交接地带,一路向南,目标直指黄河。按照赵子龙脑中那模糊却又关键的记忆碎片拼凑出的路线,渡过黄河,再向东南,才有机会抵达南京,那个理论上还存续着大明朝廷偏安一隅的希望之地。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深秋的萧瑟,更有战争带来的破败与无处不在的恐慌。他们早已习惯了残垣断壁的村庄,习惯了荒芜的田野,也习惯了那些面带菜色、眼神麻木的流民。赵子龙走在最前方,手中紧握着那根不起眼的黑木棒——这根看似普通的木棍,在他手中却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让人安心。他的眼神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耳朵捕捉着任何可疑的声响。
“这鬼天气,加上这操蛋的世道,真是绝了。”赵子龙在心里嘀咕着,他来自几百年后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对于眼下这种真实的历史场景,既有身临其境的荒谬感,也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保护身后这三个人,尤其是那个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末代皇帝和他的女儿,这任务简直比他玩过的任何一款硬核求生游戏都要刺激,也都要命。
崇祯皇帝朱由检,此刻早已没了昔日九五之尊的半分仪态。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那是从某个废弃的农舍里找来的,虽然不合身,却也能勉强遮体,让他不至于在逃亡路上太过显眼。只是那眉宇间深深刻下的“川”字纹,以及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虑与威严,还是让他与寻常百姓区别开来。连日的徒步,让他这位养尊处优的帝王疲惫不堪,嘴唇干裂,面色蜡黄。
“黄河……黄河……” 朱由检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既有期盼,更有深深的恐惧。黄河,曾是他大明疆域中何等壮丽的存在,可如今,它却像一道天堑,横亘在生与死之间。北地已尽失,闯贼势大滔天,这黄河沿岸,怕是早已布满了他们的爪牙。“朕……真能渡过去吗?渡过去之后,南京……南京真的会是朕的复兴之地吗?” 他不敢深想,每多想一分,心中的绝望便多一分。
长平公主朱媺娖紧紧跟在父亲身旁,她的小脸也因风吹日晒而略显粗糙,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却总是带着一丝坚韧。她时而看看前方赵子龙宽阔的背影,时而担忧地望一眼面色沉郁的父皇。这些日子,这个言行举止都透着古怪,却总能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赵壮士”,早已成为她心中最可靠的依赖。她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只知道,有赵壮士在,他们似乎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王崇恩则佝偻着身子,这位曾经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如今也只是一介衰朽老者。他喘着粗气,努力跟上队伍,心中不住地念叨着:“列祖列宗保佑,佛祖神明保佑,一定要让我们平安渡过黄河,到了南边就好了,到了南边就好了……”
终于,在又一个黄昏将近之时,他们翻过一道低矮的土丘,视野豁然开朗。一条宽阔浑黄的河流,如一条巨龙般蜿蜒向东,横亘在眼前。那特有的泥沙气息,以及低沉的水流声,都在昭示着它的身份——黄河!
“到了。”赵子龙停下脚步,声音平静,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指着远方河对岸,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黄河南岸,说道:“那就是南岸,我们的目标。不过,看这架势,情况不乐观。”
只见远处的黄河南岸,隐约可见一些营寨的轮廓和星星点点的旗帜。虽然距离尚远,看不真切上面的字号,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必然是闯军的防线。北岸这边,沿河的一些村落渡口,更是显得异常萧条,甚至能看到一些穿着闯军服色的兵卒在活动。
朱由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喃喃道:“果然……闯贼已控扼黄河……”
接下来的两日,赵子龙凭借着他过人的胆识和灵活的头脑,独自一人悄然抵近了几处可能的渡口进行侦查。他摸清了闯军巡逻队的规律、哨卡的布置,甚至还偷听到了一些闯军底层士兵的抱怨。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峻。所有官渡都被闯军重兵把守,盘查极为严苛,任何可疑船只和人员都休想通过。一些偏僻的私渡小口,也并非无人看管,时常有小股的闯军骑兵来回巡视。
夜幕再次降临,四人寻了一处被废弃的破窑洞暂时栖身。洞内生起一小堆篝火,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赵壮士,可……可有法子?”王崇恩抱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总能想出些出人意料的办法。
赵子龙将一根枯枝扔进火堆,看着火星噼啪作响,沉声道:“硬闯肯定不行,我们这四个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偷偷摸摸找条没人要的破船自己划过去,风险也太高,黄河水情复杂,天寒水急,万一翻了船,或者被巡逻的发现,也是死路一条。”
长平公主的小脸更白了,她紧紧攥着衣角,不敢说话。
朱由检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苦涩与绝望:“难道……天真要绝朕于此地吗?”他目光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焰,一瞬间,万念俱灰。“想朕空有中兴之志,却落得如此下场,连累妻女臣子,颠沛流离,上天何其不公!朕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此惩罚?”他心中充满了不甘与自责。
“天塌下来,也得想办法撑着不是?”赵子龙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办法嘛,也不是没有。风险高点而已。”
“这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副天塌不惊的样子。”*朱由检心中暗道,却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好奇和期待。
赵子龙继续说道:“闯军虽然控制了黄河,但他们毕竟兵力有限,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尤其是那些偏僻的河段,到了后半夜,巡逻的士兵肯定也会懈怠。我的想法是——花钱,花重金,找一个熟悉这黄河水性的本地船夫,而且是个不怕死的亡命徒。让他用他的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我们从最隐蔽的地方偷渡过去!”
“花钱雇船夫?”朱由检眉头紧锁,“如今这乱世,人心似鬼,重金之下,焉知那船夫不会见财起意,将我等密报闯贼,换取更大的赏钱?”
“到底是当皇帝的,疑心病就是重。” 赵子龙心中撇撇嘴,但脸上却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陛下所虑极是,这确实是最大的风险。所以,这个人选,我们得好好挑挑。而且,给的钱要恰到好处,既要让他动心,觉得值得为此卖命,又不能多到让他觉得我们是超级肥羊,起了歹念反而去告密。十两银子,我看就差不多。”
王崇恩在一旁接口道:“十两银子……老奴这里,倒是还贴身藏着当年出宫时太后赏赐的一些金银锞子和几件细软首饰,变卖一下,凑个十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只是……去哪里找这等既熟悉水性又胆大包天,还肯为了十两银子卖命的船夫呢?”
赵子龙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这就要看运气和眼力了。我明天就去下游那些破落的渔村或者流民聚集的地方转转,专找那种三十岁上下,孑然一身,看起来穷困潦倒又带着点痞气的光棍汉。这种人,烂命一条,没啥牵挂,为了钱,什么都敢干。而且,要价太高,他们反而会起疑。”
朱由检听着赵子龙这番入情入理又带着几分“市井智慧”的分析,心中那将熄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被重新点燃了。他看着赵子龙年轻却沉稳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此人……行事不拘一格,却又胆大心细,屡出奇计。莫非……他真是上天派来助朕脱困的奇人?”
次日,赵子龙依计而行。他让崇祯三人在窑洞附近的山林中隐蔽等候,自己则换上了一身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更破烂的衣服,脸上也抹了些锅底灰,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活脱脱一个逃荒的难民,向下游的河滩摸去。
这一去,便是大半天。直到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西边的天空,赵子龙才带着一身风尘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肌肉却像老树盘根般结实的汉子。那汉子约莫三十岁出头,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油光,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光着两条腿,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草鞋,肩上还扛着一副渔网和几根竹篙。
“人我找到了。”赵子龙对焦急等待的三人说道,指了指身后的汉子,“他叫刘三,本地的渔民,也是个光棍。家里人早些年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了,一个人在这黄河边上混日子。我跟他谈好了,十两银子,今晚亥时三刻,他用他的船送我们到南岸去。”
那刘三船夫目光在朱由检、长平公主和王崇恩身上一一扫过。当看到长平公主那虽蒙尘垢却难掩天生丽质的容貌,以及朱由检身上那股虽然刻意隐藏却依旧不同寻常的气度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便被贪婪和对银钱的渴望所取代。
王崇恩不敢怠慢,连忙从怀里最贴身处摸出一个用油布小心包裹着的小包,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还有一两支金簪。他颤抖着手,从中拣选出几块分量较足的银子,凑够了大约十两,用一块破布包了,递给刘三:“这位……刘三哥,这是十两纹银,你先点点。只要你能把我们主仆几人平安送到黄河南岸,我家主人到了那边,定然还有重谢!”
刘三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手心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那是一种见了真金白银后发自内心的喜悦:“得嘞!这位老官家敞亮!十两银子!够俺刘三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再娶个婆娘了!您几位就擎好吧!今晚亥时三刻,天保管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俺在下游三里外的‘野鸭滩’等你们。那地方芦苇长得比人还高,俺的船就藏在那儿,保准那些闯贼的龟孙子瞧不见!”
“这家伙,见钱眼开的样子倒是真实。希望他不是个黑心烂肺的。”赵子龙心中暗忖,口中却沉声道:“刘三,我们几个的身家性命可就都托付给你了。这十两银子是你的辛苦钱,但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样,或者中途变卦……”赵子龙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盯着刘三,一股无形的压力散发开来。
刘三被赵子龙看得心里一突,仿佛被一头猛兽盯上了一般,后背竟有些发凉。他连忙点头哈腰地陪笑道:“爷您说笑了,说笑了!俺刘三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道盗亦有道的规矩。收了钱,自然要办事。再说,俺也惜命,这兵荒马乱的,得罪了您这样的好汉,俺以后还怎么在这黄河边上混?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约定已定,四人便在破窑洞中焦急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声风吹草动都让他们心惊肉跳。朱由检更是如坐针毡,他一会儿走到洞口望望天色,一会儿又在狭小的空间内来回踱步,心中充满了对未卜前途的焦虑与恐惧。“成败在此一举……若能渡过此河,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成……朕宁死,也绝不再受闯贼之辱!”他暗暗咬紧了牙关。
终于,亥时三刻将至。夜空中乌云密布,不见半点星光,正是偷渡的好时机。赵子龙一行四人在刘三的引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他所说的“野鸭滩”。这里果然是一片广阔的芦苇荡,夜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鬼魅在低语,更添了几分紧张诡异的气氛。
刘三熟门熟路地拨开一人多高的茂密芦苇,露出一条隐藏在水边的小舢板。船不大,仅能容纳五六人,船身也显得有些破旧,但在黑暗中,这艘不起眼的小船,却承载了他们全部的希望。
“快!贵人们,上船!脚下留神,这船吃水浅,别晃悠大了!”刘三压低了声音,催促着众人。
王崇恩和赵子龙一左一右,先小心翼翼地扶着朱由检和长平公主上了船。船身在水中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就在赵子龙最后一个迈步,正准备踏上船板,而刘三也解开了系在岸边树桩上的缆绳,拿起竹篙准备撑船离岸的瞬间——
“呜——呜——呜——!”
凄厉尖锐的号角声骤然从不远处的河岸高地响起,如同催命的魔音,瞬间划破了夜空的死寂!紧接着,无数火把如同地狱里冒出的鬼火一般,从四面八方亮了起来,迅速朝着这片芦苇荡包抄而来!
“不好!***闯贼!他们怎么会发现这里?!”刘三船夫脸色剧变,手中的竹篙“啪嗒”一声掉在了船上,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操!”赵子龙低骂一声,脑中飞速判断情势。“被包围了!是巧合还是刘三这孙子告的密?不对,看他那惊恐的样子不像装的,应该是巡逻队碰巧撞上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他当机立断,对着船上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三人和同样慌乱的刘三爆喝一声:“刘三!快开船!用最快的速度!陛下,公主,王总管,都趴下,抓稳了,别管岸上!”
说时迟那时快,赵子龙来不及完全登船,他一只脚已经踏在了船舷上,另一只脚猛地在岸边的烂泥地里狠狠一蹬!借助这股反作用力,他硬生生将小船奋力向河心推去!
与此同时,他反手抽出腰间那根黑木棒,转身面对着那些已经影影绰绰、呐喊着冲破芦苇丛,向河边扑来的闯军士卒,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哪里来的杂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赵爷爷在此,谁敢上前送死!”
他这声大吼,声若洪钟,气势骇人,竟真的让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闯军士卒下意识地缓了一下脚步,被他的气势所慑。
“抓住他们!是明狗的奸细!”
“放箭!别让他们跑进黄河里!”
岸上,闯军的呼喝声、兵甲碰撞声、弓弦震动声乱成一片。火把的光芒映照下,数十名手持刀枪弓箭的闯军士卒如同潮水般涌向河岸。
小船在刘三拼命的摇橹下,已经离岸数米。但赵子龙大半个身子还暴露在岸边,他的黑木棒上下翻飞,“砰砰”几下砸倒了两个冲得太近的闯军,阻止他们靠近小船。情势已是危急到了极点!
“赵壮士!”船上的朱由检和长平公主同时发出惊恐的呼喊,声音中带着绝望的颤抖。他们眼睁睁看着赵子龙被越来越多的闯军包围,而小船却在不断远离。
“别管我!走!快走!”赵子龙头也不回地咆哮道,他手中的黑木棒舞得水泼不进,每一击都蕴含着千钧之力,打得那些闯军士卒筋断骨折,惨叫连连。但他知道,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必须立刻脱身,否则所有人都要葬身于此!
小船在刘三爆发出的求生欲望下,如同离弦之箭般,已经漂离了岸边十几米。黄河的河水并不算太深,但河泥湿滑,水流湍急,足以让岸上的闯军难以徒步追及。
“就是现在!拼了!”赵子龙眼中寒光一闪。他猛地一棒横扫,逼退身周的数名闯军,然后不退反进,向着河岸的方向猛冲两步,借助这股冲势,双腿肌肉瞬间如同钢铁般绷紧,脚下在泥泞湿滑的河滩上重重一踏!
“给老子——飞过去啊!”他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怒吼,整个人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弹,又如一只挣脱束缚的苍鹰,迎着冰冷的河风,拔地而起,向着那在黑暗波涛中摇曳不定的小小舢板,奋力飞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