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帝国的首都
索菲娅这次选的飞机餐是意大利面。
第一口下去,咸得发苦的奶酪味直冲鼻腔,紧接着是酸到皱眉的番茄酸味,混杂着半生不熟的面芯带来的怪异口感。
“这就是那个老毕登所谓的‘非常好吃的飞机餐’?”索菲娅的心里现在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全都冲向里维拉教授那只存在于异世界的木琴。
口感完全是灾难,这些硬化了的橡胶条嚼起来毫无韧劲,反而像在啃泡发过头的鞋带,酱汁的味道更是寡淡得像兑了水的过期番茄酱。烹饪它的厨师应该被送上海牙军事法庭,不知道是怎么煮出来的,意面软塌塌又带着生硬的结块,搭配的肉酱像是忘记放盐,寡淡无味,整体吃起来就像在嚼一团没调味的面糊。毫无弹性,味同嚼蜡,这个厨师应该是个奥地利人。
虽然意面很难吃,但是好在闺蜜爱丽丝选的焗饭也没好吃到哪去,索菲娅心里也是平衡了。那米饭软烂黏腻毫无嚼劲,上层的芝士烤得焦黑发苦,没有拉丝的香浓,反而带着一股腥腻的塑料感,寡淡的青豆、发酸的鸡肉、焦糊的玉米粒、齁咸的火腿丁和酸涩的蔬菜碎更是雪上加霜。底层的米饭还带着硬芯。新鲜的虾仁、时蔬和优质大米,全被糟蹋成了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的英国菜。
助教戈登吃的也是意大利面,在吃下第一口后,戈登心里咯噔一下。随后,戈登疑惑地看着身边的教授——很显然,弗朗西斯科·德·里维拉也跟自己的这位同事信誓旦旦地讲过飞机餐的事情。作为一个西班牙裔,里维拉教授没有选择意大利面或焗饭,而是西班牙海鲜饭。与难以下咽的前两种飞机餐不同,这家航空公司提供的西班牙海鲜饭倒是有些好——至少里维拉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跟戈登分享烹饪技巧:“200克西班牙短粒米或意大利米,我作为一个卡斯蒂利亚人,自然更喜欢西班牙短粒米,然后还要鲜虾10只、青口贝10个、蛤蜊10个、鱿鱼1条、三文鱼50克、海虹适量、洋葱1个、大蒜2瓣、甜椒1个、番茄1个、欧芹适量、藏红花1小撮、橄榄油30毫升、盐5克、黑胡椒粉3克、白葡萄酒100毫升、鸡汤500毫升。你别看种类有点多,其实也挺难搞到。准备好食材之后,我们先处理海鲜,鲜虾去头去壳,用刀将虾背划开,挑出虾线;青口贝、蛤蜊、海虹洗净;鱿鱼去皮去内脏,切成圈;三文鱼切成小块。接下来是蔬菜,洋葱、大蒜切末,甜椒切丝,番茄去皮切碎。做完这一切就可以开始炒了,锅中倒入橄榄油,油热后放入洋葱末、蒜末炒香,再加入甜椒丝、番茄碎继续翻炒,炒出汁后加入盐、黑胡椒粉调味。米的处理一定要好,要先炒再煮。炒米就是将米饭倒入锅中,与蔬菜充分翻炒均匀,让每粒米都裹上蔬菜汁。炒的部分结束,然后煮,不要直接用水,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一大堆料吗?倒入白葡萄酒,煮至酒精挥发,再加入鸡汤和藏红花,搅拌均匀,大火煮开后转小火,盖上锅盖煮15分钟左右。最后将处理好的海鲜均匀地铺在米饭上,继续煮10-15分钟,直到海鲜熟透,米饭变得浓稠,汤汁基本收干。最后撒上一些欧芹碎,这一步不是必须的,只是为了让摆盘的时候更好看。跟你说一些技巧。首先你得选合适的米,西班牙短粒米能吸收更多汤汁,口感更佳,这一点是东亚那边的米做不到的。还有藏红花,这个很名贵,这是关键调料,可以让米饭呈现金黄色。煮米饭时要注意火候和水量,避免米饭煮得太硬或太软烂。海鲜也不要过早放入,以免煮老影响口感……”
索菲娅的叉子在塑料餐盒上刮出刺耳声响。她盯着教授餐盒里饱满的虾仁,那些贝类正渗出金黄的汁水,浸染着粒粒分明的米饭——而自己餐盒里的面条则是别有一番风味……
“所谓西班牙短粒米……”教授用叉尖挑起米粒,“必须要在铸铁锅里……”戈登也对里维拉教授的絮絮叨叨略感不适,以上厕所的理由暂时离开了座位,逃过一劫。索菲娅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橡胶条”,听着里维拉教授滔滔不绝的烹饪经,突然觉得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都变得悦耳了些——至少不用再听那位西班牙裔老头炫耀他的海鲜饭秘方。她转头看向爱丽丝,好闺蜜正用勺子戳着焗饭上焦黑的芝士。
索菲娅将脸颊贴在舷窗冰凉的玻璃上,呼出的白雾在窗面凝成一小片朦胧。云层像被揉碎的棉花糖,自起飞到现在始终保持着单调的奶白色,任她如何变换角度,窗外的景致也只是从蓬松变得扁平。
原来,云朵比人生更空洞。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在布达佩斯李斯特·费伦茨国际机场。请您再次确认安全带已经系好,手机等电子设备已调至飞行模式或关机状态。同时,请将您的座椅靠背调整至直立位置,收起小桌板,归还耳机。在飞机着陆后,请您在座位上耐心等待,直到飞机完全停稳并听到可以解开安全带的提示音后,再解开安全带,拿取行李。感谢您乘坐本次航班,希望您在布达佩斯有一段愉快的旅程。Kedves utasok, repül?gépünk hamarosan leszáll a Budapesti Liszt Ferenc Nemzetk?zi Repül?térre……”百无聊赖的时光过了许久,飞机上的广播也传来了新的播报。旅人们纷纷开始整理自己随身物品。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安全着陆。请您继续保持安全带系好,等待飞机滑行至指定停机位。为了您和其他旅客的安全,请不要提前打开行李架或站立。”广播声中,机身轻微震动着向前滑动,舷窗外掠过橙白相间的导航灯。
欢迎来到布达佩斯,奥匈帝国的首都之一。
弗蕾亚·安徒生和拉尔斯·尼尔森挤在过道边,举着手机拍摄窗外准备发推特。当轮胎与跑道摩擦的刺耳声响渐渐平息,机舱顶灯突然亮起,整个客舱响起此起彼伏的拉链声和行李箱滚轮滑动的轻响。“Budapest”的字母泛着金属光泽。
索菲娅伸手去够头顶行李架时,奥利弗·史密斯正将平板电脑塞进公文包,袖口露出的腕表指针指向21:07。随着舱门缓缓打开,带着多瑙河湿气的暖风裹挟着陌生的语言涌入——地勤人员用匈牙利语与乘务长交谈。
拿好行李,下了飞机,索菲娅拖着行李箱穿过旋转门,潮湿的夜风裹挟着马加什教堂特有的石楠香扑面而来。夜晚的布达佩斯褪去了白昼的喧嚣,多瑙河上的铁桥在夜色中舒展,游船划过的涟漪将两岸建筑的霓虹搅碎,像虹,像金,流着光。
随着那些镶嵌在桥身的黄铜灯盏次第亮起,旅人的目光被锁链桥上跃动的灯光吸引,霓虹在石灰岩桥墩上斑驳,那是中世纪吟游诗人呢喃着的呓语。远处渔人堡的塔楼裹着柔雾,彩色琉璃窗在月光下流转着奢侈的紫。圣伊斯特万大教堂的钟声穿透夜幕,余韵在广场上空盘旋。街边咖啡馆的露天座零星亮着暖黄台灯,隐秘的角落传来若隐若现的乐章,混合着肉桂卷的香甜钻进鼻腔。旅人们裹紧风衣,行李箱滚轮碾过石板路,与多瑙河的浪涛声交织,在这奥匈帝国的首都声生不息。
漫步在帝国的故地,一阵手风琴的旋律缠绕过来,那是首东欧特有的忧郁的曲调,琴音从拐角处的小酒馆流淌而出,在巷口交错,织就一张网。酒馆的门半掩着,昏黄的光晕里,几个酒鬼摇晃着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墙上褪色的黑白老照片——那些记录着旧日奥匈帝国荣光的信物。
旅人驻足聆听,檐角风铃轻颤,声声清越心音叩入心门。河面吹来的风裹挟着水汽,让灯光氤氲出朦胧的诗意。锁链桥的倒影在多瑙河中轻轻摇曳,与对岸城堡的轮廓重叠,偶尔有游船驶过,船舷激起的浪花将倒影打碎成萤火虫,又在水波平复后重新聚拢成星。空气中又多了现磨咖啡的醇厚与热红酒的辛香,那是布达佩斯市民为抵御温和的夜的凉意特意准备的。
来不及欣赏城市的活力,索菲娅一行人匆匆赶往酒店。与飞机餐的反差不同,这个酒店倒是如里维拉教授所说的豪华。推开镀金雕花的旋转门,扑面而来的是檀木与铃兰交织的香氛,十二米挑高的穹顶闪烁着银河般的璀璨。身着燕尾服的侍者颔首接过行李,“您好,这边请。”
又是一道长廊,匆匆穿过,镜面墙壁倒映出无数个重叠的自己——微皱的眉峰、紧绷的肩线,还有行李箱拉杆与地面碰撞的轻响。
“洛林小姐,您的房间在顶层行政套间。”
在各自办理完入住后,一行人便前往餐厅就餐。晚餐时分,主厨亲自推着银质餐车穿梭于过道中,现场炙烤和牛的香气混着匈牙利贵腐酒的甜香,将高贵豪华的仪式感拉满。
“贵腐酒呢?”戈登问侍者。
“这就来,先生。”
推开门,侍者推着餐车走进包间,餐车上摆着数瓶上好的匈牙利贵腐酒。其他的菜也陆陆续续的上齐了,包括法式鹅肝酱、黑松露烩牛排、普罗旺斯炖菜、意大利肉酱面、西班牙海鲜饭、日式三文鱼刺身、澳洲龙虾刺身、韩式人参鸡汤、北京烤鸭、佛跳墙……满桌佳肴呈万象,香飘四溢韵悠长。
菜上齐后,主厨开始介绍匈牙利的招牌——匈牙利贵腐酒。他手持琥珀色酒瓶,瓶身缠绕的浮雕在暖黄灯光下若隐若现,“诸位请看,这瓶托卡伊贵腐酒来自匈牙利东北部的黄金产区,这里生产的托卡伊·奥苏(Tokaji aszu)贵腐酒就是法国国王太阳王路易十四口中的‘王者之酒,酒中之王。’葡萄需经历灰霉菌的侵蚀,糖分与风味才能浓缩到极致。这种霉菌往往附着在水果皮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灰色绒毛,虽然对人的身体无害,但样子实在难看。细细的菌丝透过表皮深入到果肉中,成千上万的菌丝就在皮上留下了一个个小洞,而内部的水分就会透过这些小孔小洞蒸发出去。于是葡萄中的水分日益减少,葡萄变成了干葡萄,这些干葡萄中的合格者会被一粒粒地选出并用低压法榨得浓汁。”软木塞弹开的瞬间,馥郁香气漫过餐桌,主厨将酒液缓缓倒入来自斯洛伐克的手工打造的酒杯,“这种甜酒搭配鹅肝酱,或是刚刚呈上的红椒烩牛肉,会更加美味,各位可以尝试一下。”说罢,里维拉教授和戈登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杯痛饮,几个男生也跃跃欲试。奥利弗也想去拿一杯酒,被爱丽丝一把拽了回来,“你喝一个试试?”爱丽丝恶狠狠地瞪着奥利弗,奥利弗也不敢争辩,只好默默切起了牛排。这一滑稽的场景被阿斯特丽德看到,便开始嘲笑奥利弗怕老婆,还拉上弗蕾亚和拉尔斯一起起哄,几位女生坐在旁边也小声捂着嘴笑。奥利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嬉笑过后,正式开动。索菲娅对桌上的其他西式高档菜肴兴趣不大,却偏爱匈牙利的一道名菜:土豆炖牛肉。主厨也走到索菲娅身边向她介绍。
“洛林小姐,这道菜看似简单,却藏着我们厨师的许多细节,”主厨微微躬身,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我们用最好的牛腩肉,配上甜椒粉和洋葱,慢炖三个小时,直到肉质酥烂、汤汁浓郁。”
索菲娅舀起一勺琥珀色的汤汁,轻轻吹了吹。热气中飘散着甜椒粉的烟熏香气,混合着月桂叶的芬芳。银勺轻轻搅动砂锅,浓稠的汤汁裹着大块牛肉与软糯的土豆翻涌,生姜与洋葱的香气混着料酒的辛香扑面而来。
“我们选用匈牙利本土的夏洛莱牛,搭配特有的艾格尔红椒粉慢炖六小时。”
舌尖刚触到勺沿,醇厚的暖意便顺着喉间蔓延开来。牛肉在文火慢炖中吸饱了香料的精华,齿尖轻压便酥烂脱骨,肉汁裹着炖煮得透亮的土豆泥,在口腔里化开绵密的甜香。一口热汤滑入胃中,连呼吸都染上了辛香的余韵。
蜂蜜滴落处,
杏子黄时风过曳,
橙花碎碎香。
当圣伊斯特万大教堂的钟声再次响起,已是午夜时分,旅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悸动的心踩着月光往回走。此刻的街道愈发静谧,唯有酒馆里的琴声依旧,和着多瑙河的浪涛,在布达佩斯的夜色中侵漫。
在布达佩斯,多瑙河的夜灯不答佩思,只把涟漪写成未寄的诗。
吃完饭,回房间,洗个澡,准备睡觉。索菲娅躺在大床上,打开电视,看看新闻,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懂匈牙利语之后默默的关上电视,还是刷视频吧。
爱丽丝和奥利弗选择了双床房,两人回到房间之后的事情就不太方便透露了,但大概是不能播的。
其他人也都纷纷回了各自的房间入梦。
“And I said Romeo~”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把里维拉教授从岁月静好的幻觉中拉了出来。
“怎么了吉姆?”
“你现在是在布达佩斯,对吧?”
“对啊,咋了?”
“不出意外的话,你们明天要去阿布扎比,你就别去了,你现在抓紧时间到维也纳,那个风暴更猛烈了,孟加拉人已经把这个上报给了联合国,首相让我们派人去参加维也纳的会议,你是专家,只能你去了,于贝尔已经带着报告飞往维也纳了,到时候你和他一起。”
“可是……”
“孩子们就让戈登来负责吧,你要相信他。”
“我还是不太放心……”里维拉教授攥紧了手机,听筒里传来的电流声混着窗外布达佩斯街头的喧嚣,让他愈发不安。
阿普比先生叹了口气,语气难得放软:“弗朗西斯科,这次风暴覆盖了整个南亚次大陆东北部的恒河和布拉马普特拉河冲积而成的三角洲,维也纳方面需要你对气流模型的分析。还记得柏林的事情吗?要不是你,伤亡人数会翻倍。”他停顿片刻,“戈登也是带过队的,处理突发事件的经验不比你我少。”
“好……好吧。”
挂断电话,里维拉教授心里五味杂陈。他刚才喝了许多酒,现在的状态并不好。两条奥地利航空的短信闪烁而过,第一条是去阿布扎比的航班取消的通知,第二条是新的从布达佩斯到维也纳的航班。
“还都是奥匈帝国的首都啊,呵呵。”
窗外的雨敲打着酒店的百叶窗,贵腐酒杯底的冰块早已融化,混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留下蜿蜒的水痕。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是约瑟夫·弗朗茨老皇帝在天之灵显灵了,里维拉教授现在又得去机场了。
“咚咚咚咚。”戈登慵懒地打开房门。
“教、教授……呃?”戈登此时还有些许醉意,昏昏沉沉的踉跄着扶住门把手,酒嗝在喉头翻滚成浑浊的咕噜声,“这、这个点儿……哈!”他突然短促地笑出声,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挂钟的形状,“您说这……这大半夜的……”他瞳孔里,里维拉教授已经碎成三四个摇晃的光圈,“啥风儿把您...嗝...吹、吹来啦?”
他说到“吹”字时突然向前倾身,后脑勺重重磕在花梨木制的高档房门上发出闷响。这个意外反倒让他嘿嘿笑起来,右手无意识地摸索着外套口袋,那里藏着半瓶从餐厅带的贵腐酒。
“我不能去阿布扎比了。”教授的脸色有些难看,“刚才吉姆给我打电话了,我没法陪你们去印度了,我现在得赶到奥地利去,联合国的事情,你知道的,他们总是能把很多事情搞砸,最后还得我来救。”
“啊啊……啊?”戈登醉醺醺的看着里维拉教授,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
“别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我马上就得走了,你现在想办法醒醒酒,然后去通知一下孩子们,他们就拜托你了。祝武运昌隆。”
说完,里维拉教授转身向电梯的方向走去,留下戈登呆呆地站在原地。关上房门,坐在窗边,抿一口酒,望向窗外,不一会儿,里维拉教授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楼下,他在原地驻足了片刻,一辆黑色奔驰e级轿车驶来,他上了车,关上车门,消失在布达佩斯的暮色中。
发了一会儿呆,戈登摇摇晃晃站起来,努力朝洗手间走去。戈登的皮鞋跟滑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在跳华尔兹——转着圈就撞进了洗手间。金属门把手尝起来有股铁锈味,直到他意识到那是自己咬破的舌尖。“醒、醒酒……”他对着镜子里浮肿的陌生人嘟囔,湿淋淋的食指戳在镜面上画漩涡,镜中人的五官正随着吊灯摇晃慢慢溶解。他把整张脸砸进洗手池时,忘记拧紧的水龙头还在滴滴答答。
瓷砖缝隙里的陈年水垢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盯着那些灰褐色纹路看了足有半分钟。又一次撩水拍脸时,他注意到手背上蜿蜒的酒渍。
“见、见鬼的……”突然,皮鞋底与地上的水接了个吻,脚一滑,头磕在了马桶上,渗出血来。戈登就这么摔晕在了洗手间。
子夜,城堡山上的塔楼尖顶刺破浓稠的暮色,让月光顺着哥特式拱窗的轮廓流淌。渔人堡的回廊里,大理石栏杆泛着冷白的光晕。风掠过马加什教堂的彩窗,把玫瑰玻璃上的圣像故事吹落,在石板路上辗转难休。佩斯一侧的街道,有轨电车叮当的铃声切开寂静,却又在转过街角的瞬间被黑夜吞噬。咖啡馆的暖黄灯光固执地抗拒着黑暗,却只能在橱窗玻璃上晕开小小的光圈,在茫茫夜色里徒劳地闪烁。多瑙河的水波拍打着堤岸,缓慢悠长。钟声从圣伊斯特万大教堂的穹顶漫溢而出,十二下回响在空旷的广场上层层叠叠。
多瑙河畔夜未央,
布达城头月如霜。
佩斯桥影摇波碎,
故国风华入梦长。
当赫利俄斯又一次驾驶日辇掠过天际线,多瑙河又披上了霞光。索菲娅一觉醒来,简单洗漱后,下楼吃早餐。打开手机,里维拉教授已然给学生们群发了自己去维也纳的消息。
“从奥匈帝国的首都到奥匈帝国的首都,有点意思。”
与在利物浦的暴饮暴食不同,索菲娅现在吃饭比较克制,站在自助早餐台前端详琳琅满目的餐品,培根在铁板上滋啦作响,法式吐司浸着枫糖浆泛着琥珀色光泽。她最终只取了一小碟希腊酸奶,点缀着几颗蓝莓和碎坚果,又倒了杯黑咖啡。远处餐桌传来喧闹声,爱丽丝正举着华夫饼与奥利弗打情骂俏,糖浆顺着饼边滴在桌布上。
“早啊!”爱丽丝瞥见索菲娅,招手示意她过来,“快看奥利弗,这头蠢猪烤面包都烤不好,烤成了焦炭。”她笑得前仰后合,奥利弗涨红着脸辩解烤箱温度不对。索菲娅在他们对面坐下,目光不经意扫过餐厅入口——戈登迟迟未出现,按照往常,他总是会很早到吃饭的地方的。
手机在此时震动,弹出拉尔斯的消息:“有人看到鲍德温老师房间的灯亮了一整夜,敲门也没人应,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索菲娅心头一紧,放下咖啡杯:“爱丽丝,我们去看看鲍德温老师。”
12层到了,两人沿着铺着波斯地毯的走廊快步走去,212号房门前,索菲娅抬手敲门:“鲍德温老师?”无人回应,门把转动时竟没上锁,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扑面而来。
洗手间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她们冲进去,发现戈登半躺在瓷砖地上,额角的伤口凝结着暗红血迹,手机掉在马桶边,屏幕还亮着未发送的消息草稿。“快叫救护车!”索菲娅蹲下身探他的鼻息,爱丽丝颤抖着拨打电话:“对,这里是丽思卡尔顿酒店,12层212房间,有人昏迷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清晨的宁静,医护人员将戈登抬上担架时,索菲娅在他外套口袋摸到半瓶贵腐酒。
“还是个酒鬼。”索菲娅不屑地嘟囔着。
“现在怎么办?”爱丽丝攥着索菲娅的手,“我们还能按计划去阿布扎比吗?”索菲娅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救护车,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通讯录:“我联系里维拉教授,先把情况汇报上去。”
酒店大堂的电子屏突然闪烁,新闻播报员用匈牙利语急促地说着什么。索菲娅凑近,屏幕上是孟加拉国洪水泛滥的画面,浑浊的水流吞噬村庄,直升机在天际盘旋。她突然明白教授为何如此匆忙,那些复杂的气流模型此刻正关乎千万人的生死。
弗蕾亚等人匆匆赶来时,额角还沾着未擦净的汗珠:“学校说可以派新的领队,但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莉莎望着乱作一团的同伴们,焦虑地咬着嘴唇,“可我们的机票是今天的。”
索菲娅握紧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里维拉教授新发来的消息:“索菲娅,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记住,真正的学者不仅要读懂书本,更要学会应对现实的挑战。”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围过来的同伴们:“我们按原计划出发。各位,现在立刻马上,负责核对航班信息,统计大家的护照和行李,半小时后在酒店门口集合!”
当行李箱滚轮再次在石板路上滚动,索菲娅回头望向酒店。朝阳为哥特式尖顶镀上金边,圣伊斯特万大教堂的钟声依旧准时响起,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教授的絮叨,没有了助教的监督,他们要独自面对未知的旅途。多瑙河波光粼粼,仿佛在无声地鼓励这群突然长大的年轻人——毕竟,成长往往始于意外降临的瞬间。
“这次,或许该由我们自己掌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