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三转回甘法

哥俩自然没有老老实实待在堂屋,而是挤进来自家娘和妹妹的西屋里,想要看看妹妹怎么样了,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心里也是惦记的。

华慧这会儿已经把家里头拾掇了一遍,正要歇息一会儿,抬眼看着自家两儿子活泼的模样,心里也是欢喜得很,除了叮嘱几句不要闹醒妹妹之外,便也随他们在屋里头玩。

没一会儿的工夫,西屋里就飘进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爱国一个激灵跑了过去,扒着门框使劲吸溜鼻子,补丁摞补丁的裤腿被晚风吹得鼓了起来。

杨秀秀端着搪瓷缸经过时,忍不住伸手拍了下小孙子撅着的屁股:"像什么样子!"

爱国嘿嘿笑,吐了吐舌头,赶紧紧跟在自家奶后头,一步一蹦跶地走着,头还忍不住一甩一甩地晃来晃去。

等到两兄妹挤挤挨挨地围在炕桌边上的时候,杨秀秀已经把那磕掉了瓷的搪瓷缸放在了最中间的地方。那缸子里只剩下一个底的琥珀色糖壳子了,在暮色的笼罩下泛起了蜜样的光,牢牢地吸住了几个孩子的目光。

“好香!”爱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眼睛里满是期待。

“肯定好吃!”爱军也跟着附和,咽了咽口水。

“哥,你上次吃糖是啥时候呀?”

两小只忍不住叽叽喳喳了起来,你戳我一下,我捣你一肘,眼神中满是快活的颜色。那点甜水还没进到嘴巴里,似乎就已经上脸了一般。

“出去看看,你们爷和爹到哪儿了?”杨秀秀抬眼瞧了瞧天色,估摸着那两人也该下工回来了。

今年旱得厉害,庄稼收成不行,土也比往常结实。大家伙儿干活的时候都不敢用猛了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工具给弄坏了,所以每天收工的时间也就更晚了些。

“我去接爷爷!”

“我也去!”

“我跑得最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这糖水在前面吊着,两个小的这会儿都干劲十足,撒腿就往屋外跑去。

没一会儿,杨秀秀就瞧见两个身影朝着自家屋子走了过来。

“爷,爹,有……糖水喝!”爱军眼尖,老远就瞧见了,赶忙远远迎上去,高声招呼了一声。

可还没喊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一下子就小了下来,后面几个字除了沈志和,连他身后的沈青山都没听清楚。

爱国也跟在他旁边,一个劲儿地点头,那小脑袋就跟捣蒜似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而且这不年不节的,喝糖水?莫非是自家丫头病好了?

沈志和精神一震,看来昨儿个晚上拜族谱起作用了,祖宗保佑,总算没带走他沈家的娃。

不过,家里头怎么会有糖水的,老婆子不是说糙米都没一颗了嘛?

沈志和心里有些犯嘀咕,便只是伸手拍了拍大孙子的衣领子,加快了脚步往家走。

进了屋之后,沈志和把头上的解放帽摘下来,往墙钉上一挂,露出了泛白的鬓角。那张老榆树皮似的脸被煤油灯一照,倒是显得亮堂了些。

他先是张望了一下堂屋里空空如也的方桌,然后问:“糖呢?”

“在西屋呢。”

“娘和妹妹房里哩。”

“我们快去!”

两个孩子七嘴八舌地回答着,一边说着,一边拽着沈志和和沈青山的袖子就往屋里走。

沈青山把手里的公分本放好,忍不住也舔了舔那皴裂的嘴皮。

杨秀秀一看他们这吵吵嚷嚷的样子,就忍不住拉下了脸:“排好队,一人一碗。”

两个小的立刻就规规矩矩了起来,一个个站得笔直,眼睛直直盯着那放着糖水的罐子。

爱国把几个豁口陶碗摆成了一条直线,又从兜里摸出一根磨得发亮的树枝——这是他从生产队牛棚捡的酸枣枝,把刺刮掉之后,就能当筷子使了。

他拿着酸枣枝,有样学样地学着奶奶平日分饭的模样,踮起脚敲了敲桌沿,重复了一遍:“排好队!”

“都给我睁大眼瞧好了。”杨秀秀一边说着,一边舀起半瓢井水,慢慢地倒进罐子里,然后手腕快速地转动了三圈,嘴里还念叨着,“这叫‘三转回甘法’,当年我奶奶……”

她的话音还没落,爱国那小鼻子已经紧紧地贴在了罐口。

十二岁的爱军蹲在灶坑前续柴火,这天气怪害人的,白天太阳火辣,晚上却凉飕飕的,小妹妹病了受不得冻,得把炕烧起来才行,明儿个再去打些柴回来,争取早日把柴房填满。

灶坑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响着,映得爱军的瞳仁发亮,他边干活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只挂了层薄糖浆的罐子,忍不住问道:“奶,这就一个底儿啊,这能冲几碗甜水?”

“就你眼尖,一个底儿就尽够你喝了”杨秀秀笑着作势要敲他的脑门,爱军赶紧缩了缩脖子,不再多问。

可不就只有一个底儿嘛,那罐子里原本浓稠的糖浆,杨秀秀早就收起来了。

糖可是个稀罕物,经放,可不能随随便便糟蹋了的。这不年不节的,要不是想着这罐子得涮干净了还给陆家,就这点底子她也舍不得今天就拿出来给大家分了喝的。

罢了罢了,就当是庆祝小孙女病好。想到白日的事情,杨秀秀手里拿着的罐子便不经意间悄悄擦过满宝的袖口。那胎记隔着粗布微微发烫,而罐壁上残留的糖晶,就在暗处泛起了点点微光。

第一遍涮罐水被分给了满宝,华慧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她,看小姑娘喝得眉开眼笑,便也勾起了嘴角。

第二遍,就倒进了爱国跟前的大陶碗里,八岁的毛头小子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突然瞪圆了眼睛:“甜!比上回大队长家分的糖精水还甜呢!”

说完,他又伸出舌头,一滋溜一滋溜,小心翼翼地舔着碗沿,那模样,活像只试水温的小猫。

爱军这会儿已经烧完了火,在旁边看着也有些心急,忍不住喊了一声,那破锣嗓子一喊,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地落了下来:“奶,我的呢我的呢?”

“猴崽子!”杨秀秀笑着骂了一句,拿瓢底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排好队,急啥!”